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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九


  「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的人。」海棠並未動怒,靜靜站在范閑的身邊,說道:「只是在很多項選擇之中,我挑選了一個對於草原,對於大齊來說,最好的道路。」

  范閑當然知道海棠不是那樣的人,只是刻意想要激怒對方,此時眼神漸漸寒冷了起來:「那我呢?」

  海棠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先前也說過,我們不是聖人,不可能將全天下的子民放在平等的位置考慮,如今是你南慶劍指天下,北齊東夷都在風雨飄搖之中……如果你奢望我考慮南慶的利益,是不是有些荒謬?」

  「荒謬?」范閑盯著海棠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這個姑娘家最深的心底,幽幽說道:「幾年前在上京城的酒樓上,我身為慶國監察院提司,與你達成那個協議,是不是也很荒謬?」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也對,我本是南慶權貴,卻要將臉抬起來,讓你扇一個耳光。明明我大慶鐵騎將要踏遍天下,我卻要和異國聖女,達成什麼協議……太平?狗日的太平。確實荒謬,我這個人存在在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是很荒謬的事情。」

  種田喝酒聊天便定了這天下二十年,憶當年上京城中二人把臂同游,樓中共醉,園中瓜架下共話,于無人知曉處,北齊南慶最出色的兩位年輕人,定下了一個在世人看來幼稚,在他們看來,卻是格外清美的目標——天下無戰。

  這樣幼稚的協議,卻因為參與這個協議的兩個人,而顯得近在咫尺,隨時可能變成現實,因為這兩位年輕人在各自的國度中,擁有極大影響力,如果時勢不變,老人漸漸退場,日後的江山,本來就是這兩個年輕人掌下之物。

  而如今數年時光一轉即過,天下大勢早已因為大東山之事的爆發,而產生了急劇的變化。世界在變,人也在變,二十年遠遠未到,范閑和海棠便似乎再也無法種田喝酒聊天了。

  「我不甘心。」范閑的臉色發白,眼睛卻愈來愈亮,「我離開澹州已經五年,這五年裡,沒有人知道我想要做什麼,只有你知道……你知道我為了這個協議冒了多大的險,吃了多少虧,幫了你們北齊多少。」

  他盯著海棠的眼睛,沙啞著聲音說道:「這一切你都清清楚楚,我不惜冒著千年以後被人指責為賣國賊的風險,是為了什麼……而你,卻不聲不響地跑了,來到了草原,開始在我的背後捅刀子。」

  「我不甘心。」范閑的眼睛漸漸寒冷了起來。

  海棠看著范閑的臉,聽著他幽幽的話語,不知為何,心像被刺了一刀般,生生地痛了起來,痛得她臉頰發白。

  「我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會牽連到你。」海棠怔怔地望著他,覺得面前這男子的痛苦,似乎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那些刀我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知曉此事後,我去了一趟青州城,只是還有一把被人偷走了。」

  范閑雖然早已經猜到,那位有九品那麼高的高手,偷入青州幫自己消滅證據,是海棠所為,但此時聽她親口承認,心情略好了一些,但臉色依然十分難看,說道:「你還在瞞我……這些刀的出現,本來就是很怪異的事情。」

  他一把揪住海棠的衣襟,咬著牙說道:「你和北齊那個小皇帝的聯繫從來沒有斷過……這次明擺著就是他在陰我,你還想替他遮掩什麼?」

  海棠將手放在了他的手上,沒有用力,憐惜而歉疚地看著他的雙眼,說道:「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情,我也不知上京城那邊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陛下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

  確實愚蠢,北齊在慶國之中,最大的助力便是范閑,雖然自大東山之後,范閑逐漸將自己與北齊的關係割裂開來,但是如果北齊皇帝真的想有將來,離開了范閑的幫助,將十分困難。

  范閑卻十分清楚那位北齊小皇帝是如何想的。

  他湊近海棠微微發紅的臉畔,對著她的耳朵輕聲說道:「一點兒都不愚蠢。他想逼我反?沒有那個可能……兩年前在京都,他想借長公主之手殺死我扶老大上位,這筆帳我還沒有和他算……我怎麼可能反?」

  他的話語裡帶著一絲嘲諷的味道,海棠的心卻寒冷了起來。她是第一次知道兩年前慶國京都之變中,居然還有北齊的影子,如此想來,這件事情的脈絡便十分清楚了,北齊小皇帝知道范閑是一個十分記仇的人,當然不敢將希望繼續放在他的身上,加上海棠這兩年一直在草原之上,無法充當北齊皇帝與范閑之間的橋樑,雙方漸行漸遠,為了北齊的安全起見,北齊皇帝必然會選擇挑破范閑與慶帝之間的關係。

  「陛下也是沒有辦法。」此時海棠與范閑之間的姿式十分曖昧,但兩個人說的話,卻是如此驚心,她幽幽說道:「這兩年你幫助慶帝整頓吏治,治理民生,打理內庫,大戰眼見一觸即發,他如何敢信你?」

  「我不管他信不信我,我現在甚至連你的信任也不需要。」范閑搖了搖頭,臉頰在海棠微涼的臉龐上蹭了蹭,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你給北齊那個小皇帝帶個口信,就說我范閑,將會因為他贈予我的兩件大禮,回報他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

  海棠的身體一顫,驚訝地望著范閑,不知道他會做些什麼。這個世界上,敢說教訓一國之君的人,除了大宗師之外,大概也就只有范閑敢如此囂張。

  「不要忘了,你是慶國人,你是慶帝的兒子。」海棠歎息著說道:「誰會相信,你會站在北齊或東夷的立場上考慮問題?陛下他不信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站在慶國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也不希望慶國的子民陷入無窮無盡的戰爭血火之中。」

  ***

  「你在草原上究竟佈置了什麼,肯定不會告訴我。」海棠雙手很自然地穿過范閑的腋下,說道:「但我會盡力阻止你。」

  「除了我那位皇帝老子,現在這世上,沒有誰能夠阻止我,你也不行。」范閑將她的帽子摘下,摸了摸她的頭髮。

  范閑緊緊地抱著海棠,眼神卻漸漸平靜起來,將她摟在懷裡,雙眼微眯看著天上,一隻蒼鷹正在暮色之中飛翔,湖中那些水鴨子,正是被這只蒼鷹所懾,躲進了水草之中。

  其實海棠也注意到了那只蒼鷹,也知道范閑為什麼會這樣抱著自己,在心中歎息了一口氣,知道自己以及陛下實在是對不起抱著自己的年輕人,腦中泛起了無比複雜的情緒,也便不去點破范閑的小心思。

  「陪我三天。」范閑在她的耳邊說道。

  ***

  距離這片湖泊約摸十里地的草原之上,數百西胡騎兵正拱衛著他們的王,這片草原的主人,單于速必達冷漠地看著遠方,看著那邊蒼鷹在空中劃過的痕跡。

  松芝仙令離開了,單于擔心她不再回來了,所以他帶著騎兵跟了上來,不知為何,單于的心中就是有這種擔心,似乎覺得有人正要將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帶走。

  這個女子長的並不美麗,根本比不上各部落裡貢獻來的美女,但單于卻將她看的比任何人都重要,因為這個女子為他帶來了逾萬鐵騎的效忠,帶來了自己從來沒有想到過的一些治國方略,帶來了草原上新的氣象,更重要的是……這個女子為單于帶來了安寧,難得的安寧。

  每當和這位喀爾納的王女在一起時,單于速必達便覺得是自己生命中最歡喜的時刻,哪怕只是面對面坐著,對望著,也歡喜無比。

  他知道她是北齊聖女,那位大宗師苦荷的關門弟子,是那神秘長生天在人間的行走者,但他更知道,松芝仙令是一位胡人,是自己的同族。

  若將來能夠橫掃六合,攻入草原,駿馬之上,如果能有她坐在身旁,這個天下一定會美麗許多。

  蒼鷹漸漸降下,單于速必達的眼睛眯了起來,如鷹隼一般,閃耀著懾人的光芒。

  那姑娘追著一位男子去了,那男子是誰。

  蒼鷹無法向單于報告,那個男子正可惡地輕薄著您的珍寶,所以單于還能保持眼下的平靜。換句話說,范閑刻意的行為,並沒有起到他所想像的作用。

  「沖過去殺了他。」大當戶看著單于陰雲密布的臉色,大聲說道:「殺了他!」

  速必達沒有接話,松芝仙令離開的時候,說過她要回來,那麼她一定便會回來,他尊重這個身世離奇的女子,雖然他並不介意用刀劍來宣告自己的強大,但他不願意用這種方式去獲取一名女子的心。

  「跟著他們,不要去打擾。」單于速必達閉上了眼睛,和緩說著,但話語裡卻隱藏著令人心悸的寒意。

  單于身旁王庭高手如雲,如果此時這數百騎沖將過去,范閑便是有天大的本事,在這蒼茫草原上,只怕也難逃一死。但他很好奇,那個能讓松芝仙令如此動容的人究竟是誰,難道是幾年前傳聞中的南慶小白臉?

  草原主人握著韁繩的手愈來愈緊,表情卻依然是一片平靜,他註定要成為天下的主人,當然不會因為南慶的一名權臣便亂了方寸,但他也不會讓那個年輕人來了草原,還能活著回去。

  蒼鷹傳訊,王庭附近的西胡騎兵開始調集,只要等松芝仙令與那個年輕男子分開,便要開始進攻。

  然而這一跟便是三天。

  ***

  三天的時間,范閑和海棠兩個人便在草原上漫步著。在某個部落買了兩匹好馬,縱情馳騁了一番,又去某處海子撈了兩網小銀魚兒烤來吃了。最後一夜,卻是停駐了在一處較大的部落裡,圍著火堆,與那些胡人吃著牛羊肉,喝著燒刀子酒。

  海棠知道這三天意味著什麼,三天之後,或許二人便要從眼下這複雜的關係中撕脫開來,成為彼此不共戴天的敵人,所以這三天需要珍惜。

  范閑也知道這三天意味著什麼,海棠的王女身份沒有響徹草原,她卻可以帶著自己在這草原上隨意行動著,她是要借這鮮活的事實告訴自己,胡人與中原人是可以和平相處的,胡人也不是天生的野蠻好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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