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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〇


  「除非慶帝跑到上京城來當萬人敵……」苦荷的笑容顯得有趣起來,「但他是一個如此嚴肅,如此盼望在青史上寫下光彩名字的人,怎麼可能像四顧劍一樣瘋癲。」

  北齊皇帝的嘴唇有些幹,依舊不能相信苦荷的判斷。范閑范閑,他好端端的皇子不當,憑什麼來投自己?難道就因為海棠師姑與他的那個協議?可是誰會相信一個空口無憑的協議,能夠讓范閑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其他的人都沉默著,聽著苦荷與北齊皇帝的對話。苦荷望著皇帝輕聲說道:「可即便寄望于范閑,最近這兩年,你也不能表現出來什麼。」

  「明白,朕馬上著手安排,對范思轍下手。」

  苦荷點了點頭,心中一片欣慰,陛下果然聰慧過人,自己只是略微一提,他便知道應該怎樣做,才不會引起南慶皇帝的懷疑。

  「先前說過,要拖時間。」苦荷低首說道:「待我死後,木蓬你馬上下山,去南慶。」

  眾人驚訝地看著苦荷,不知道他為什麼此時要專門給二徒弟木蓬指派任務,天一道弟子雖不多,但四大徒弟中,木蓬卻向來是最低調,最弱的一環,除了醫術之外,別無所倚。

  「你常年生活在山上,外界沒有幾個人知道你長的什麼模樣。」苦荷輕輕咳了兩聲,卻用手捂著,沒有讓血噴出來,望著身旁的二弟子和聲說道:「我要你去南慶,什麼事情都不用做,只是想辦法為陳萍萍治病。」

  為陳萍萍治病?所有人更感震驚。那陳萍萍是何許人也,慶帝最親密忠誠的臣子,不論是三十年前,還是剛剛發生的京都東山之事,陳萍萍都在其間發揮了最大的作用,聽聞這條慶帝的老黑狗身體越來越差,眼看活不了幾年,北齊東夷的人都心中喜悅……而苦荷大師,竟讓自己醫術超群的徒弟,去為他治病!

  苦荷嚴厲地盯著木蓬:「無論如何,我要你保證,陳萍萍能夠活下去,不會因為生病之類的原因自然死亡!」

  這是很重的話語,木蓬雖然心中不明,卻依然低頭應下。屋內其他人都看著苦荷,似乎想要聽一個解釋,但苦荷大師卻沉默不語。

  這是苦荷臨死前祭下的最後一步棋,在穩定齊國內部朝政之後,他便把眼光投往了南方,有兩步棋已經先丟了出去,而陳萍萍這邊,卻是他收手的那一粘。

  苦荷大師不是慶國皇帝,他沒有織造一個數十年的驚天大局,而只是基於很久很久以前,對於那位小仙女的認識,這數十年生涯中對人性的窺探,以及對於大東山之事中,某些稍許出局的存在,而極為敏銳地捕捉到了一抹光亮。

  他是用猜的,他猜想著慶國的內部,在眼下一片平靜的背後,還隱著一個撕裂人心的舊患。而如果陳萍萍因病而亡,自然老死,那苦荷對人性的猜測,便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他必須保證陳萍萍能好好地活下去,直到將來某一天,某個人不想他再活下去。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安排完了,苦荷大師對於這個人世間再也沒有更多的期盼,他閉著眼睛,似乎將要睡著。

  太后強掩心中的悲傷與恐懼,顫著聲音說道:「道門日後如何處置?」

  天一道道門深植國朝之中,苦修士更是行於大半個天下,隱隱約約間,與南慶的慶廟系統還有些聯繫,如此大的力量,在苦荷死後,究竟如何安排,這也是重中之重。只是此時門內有苦荷三大弟子,這三人礙於身份,無法開口詢問。

  苦荷大師依舊閉著眼睛,似乎有些疲憊,輕聲說道:「道門交由海棠。」

  眾人躬身應命,包括狼桃在內的三位大弟子都沒有感到意外,皇帝和太后也清楚,在很多年前,苦荷大師便已經做出了這個決定,所有人早就已經把海棠姑娘當成天一道下一代領袖看待。

  只是海棠今日在哪裡?

  所有人心中都有疑問,據說昨夜海棠還在山上,但此時卻是不知所蹤,苦荷大師臨死之時,這位最受疼愛的徒兒,這位天一道的接班人,卻沒有陪在大師的身邊。

  「海棠要去辦些事情。」苦荷大師閉著眼睛,輕聲說道:「這三年裡,她不會回來……天一道的事情,交由狼桃,而這座青山,交由……你們的小師妹。」

  這句話他是對著狼桃三人說的。雖說天一道外圍之事交由狼桃,但是青山……才是天一道的根基。小師妹?狼桃三徒面面相覷,難道是指……范家小姐?

  北齊皇帝眼瞳微縮,馬上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心中開始準備,如何讓這件事情發揮作用——打壓夏明記,卻讓范若若之名閃亮于青山之上,國師果然好手段,越是這般做,南慶皇帝愈是疑心北齊刻意挑撥,反而不會對范閑生疑,對於北齊生存的最後所依,更是安全。

  只不過北齊皇帝直到此時,依然不敢相信,范閑有一天,會帶著無比豐厚的嫁妝,來到自己的國度。

  交待完了所有的俗事,苦荷便閉上了雙唇,不再多說一個字。他靜靜地感受著體內生命的流逝,在微微惘然之餘,卻多了一絲微喜的體悟,眼前似乎浮現出這些年來所有的過往,而那些畫面終究停在了數十年前,停留在那一片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白雪上。

  在最後的時光,苦荷大師想起那些在天上尖聲怪叫著的食腐禿鷹,那些倒斃于途的下屬。

  那永無止盡的黑夜,黑夜中帳篷內的微光,沉默不語的肖恩,以及帳篷邊緣被自己碼得整整齊齊的人臂。

  那一座依山而建,無比雄偉的黑青色神廟。

  那座神廟裡殺出來的瞎子。

  那座廟裡跑出來的小姑娘。

  人肉不怎麼好吃。自己已經多活了這麼多年,知道神廟是什麼模樣,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一代大宗師苦荷,就這樣沉浸在回憶之中,帶著複雜的微笑,就此逝去。

  ***

  北齊北方的一片冰原之上,一個穿著獸皮織就衣裳的姑娘家,正在和部族裡的人們,用蠻語打著招呼。這位姑娘家臉蛋兒通紅,滿是笑意,眼中卻流露著一抹淡淡悲傷與惘然。

  接連數年的暴風雪,讓北蠻根本無法在這片荒原上生存下去。於是一代名將上杉虎用了幾年都無法收伏的部族,開始繞過高高的天脈,向著更溫暖的南方轉移。

  已經有很多部族定居在了慶國西北方的草原上,只是他們付出了許多生命的代價,才得到了那些遠房親戚的容納。

  而還有一些部族以及老弱婦幼,在北邊的冰雪荒原上生存。也許是部族減少了許多,所以不多的獵物居然支撐著這些人活了下來。

  就在不久前,一位據說是喀爾納部族走失的姑娘,來到了這些部族之中,開始跟隨大傢伙兒打獵放羊。人人都喜歡這位姑娘家,因為她很勤快,她很能幹,再烈的馬到她手上,也只有乖乖的,再兇猛的猛獸,似乎也害怕傷著她而遠遠地逃離。

  憨厚直爽的蠻人們只是不喜歡這位喀爾納姑娘走路的方式,因為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中,那種一步三搖的走路方法,實在是顯得過於浪費體力。

  不過大家都認為她的名字很好聽,松芝仙令——好像是某種花兒朵朵盛開的意思。

  §卷六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們的不滿的冬天

  林花謝了春紅,夏夢,秋風,太匆匆,慶國又是一個冬。氣溫仿佛在一天之內便降了下來,京西蒼山開始飄雪,山頭漸白,京都內又下了兩場小寒雨,更添寒意。街上的行人們寒著厚厚的棉袍,搓著雙手,面色匆匆地行走。

  來往于天河大道上的馬車,則是與地面切磋,發出令人厭煩的單調聲音。馬兒都不耐煩地噴著白氣,扭著腦袋,似乎想讓這冬天快些結束。一輛黑色的馬車中,范閑把毛領翻了起來,往手上呵了口熱氣,緊了緊身上的裘氅,咕噥了兩句心想這冬天來得也太急了些。

  他剛剛從靖王府出來。靖王爺病了,病得極重。如今弘成不在京中,柔嘉年紀又小,范閑只好當起了半子的角色,天天去伺候湯藥,陪著說話,替王爺解悶。以他如今的身份,還做這種事情確實有些不合適,但范閑知道靖王家與自己家的關係,而且心底一直對弘成有幾分歉疚之意,所以格外用心。

  他心裡清楚,看似蒼老,實際身體極好的靖王爺為何會忽然患了風寒——這一切和冬天無關,只與皇族裡的嚴寒有關。太后死了,長公主死了,靖王爺的親人在這次變故中死了一半,殘酷的事實,終於將這位花農王爺擊倒。

  從靖王府出來,范閑並沒有直接回府,也沒有入宮,而是去了抱月樓。今天是史闡立和桑文二人回京述職的日子,他必須從這兩位心腹的嘴中,知道如今天下最隱秘的那些消息。

  然而在樓中呆了片刻,看了一遍抱月樓從伸往天下的觸角裡查來的消息,范閑的眉頭皺了起來,看著桑文那張溫婉的臉,看著史闡立唇上生出來的胡屑歎了口氣。

  這些情報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和監察院的情報差相仿佛。

  此時距離大東山之事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整個天下都進入了冬天。早在兩個月前,北齊就傳出了苦荷大師的死訊。一位大宗師的離開,固然震驚了天下的黎民,卻沒有讓范閑有太多驚愕,因為這本來就是皇帝陛下算死了的事情。范閑只是很警惕于,北齊方面在苦荷死後,會做出怎樣的手段來應對。

  可是這兩個月,北齊方面很安靜,除了上杉虎在南方不停地抵擋著慶國試探性的進攻之外,便沒有什麼大的動作。范閑低頭微笑想著,如果夏明記在上京的據點被抄不算的話。

  北齊皇帝終於對范思轍動手了,據說范老二現在在上京城裡過得很惶然不安。但范閑並沒有絲毫擔心,因為從妹妹的來信中,他一眼就看出了那位小皇帝究竟想做什麼,想向自己表示什麼。

  令范閑不安的是,海棠朵朵,這位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女子,天一道的道門繼承者……忽然失去了蹤跡。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裡,甚至連天一道的內部人員都不清楚。

  他不知道一個叫做逢春的名醫,此時已經進入了京都,並且開始嶄露頭角,得到了太醫院的重視。雖然因為他北齊人的身份,依然無法進宮執事,卻被派到了各大臣的府上,以展示聖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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