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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四


  想到那兄弟二人,旋即想到承乾此時在東宮裡等著死亡,自己卻剛剛生了個女兒,臉上的表情便開始怪異起來,嘴唇微動,不知如何應皇帝的那句話。

  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些什麼蹊蹺,臉色也微微變了下,卻沒有交代關於謀叛一事的後續處理,淡淡說道:「今兒宮裡不用你候著,你先回去。第一日當爹,總得用些心……」略頓了頓,皇帝忽然側著頭,想是在思考什麼,片刻後緩聲說道:「明日讓晨丫頭抱孩子進宮來給朕瞧瞧。」

  范閑趕緊謝恩,也瞧出這位心情又變得差了起來,得了旨意,趕緊退出了禦書房。一出禦書房,便被姚太監攔著了,大概也是得了范府有喜的消息,連聲恭敬地賀喜。范閑本沒時間與這公公多聊,遞了個紅包過去,卻忽然想到一椿事,便壓低聲音,問了問宮中那些被抓的太監宮女,還有內廷的高手侍衛們,究竟該如何處理。

  雖說真正的秋後算賬,應當是局勢大定後的事情,但是宮中的處置向來要比宮外快很多,即便還沒有動手,皇帝陛下也該擬了章程,范閑心裡有些擔心,趁著這機會,便詢問陛下身邊的親近太監。

  心中擔心,他的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焦慮,盡可能問得雲淡風輕,只裝作是監國權臣應有的關心。姚太監知道這位年輕大人的身份,更知道對方今後的權勢,自然不會多心,揀重要的幾椿處置說了。

  范閑本來還想問問東宮的情況,但仔細一想,卻閉了嘴。

  與姚太監告別之後,他有些發怔,一時間竟回不過神來。令他震驚的是,皇帝陛下對於這些太監宮女侍衛的發落竟是如此寬仁,全不似自己猜想的模樣,莫說洪竹這個表面上什麼事兒都沒做的太監頭子,便是含光殿裡的嬤嬤,東宮裡新晉的太監,廣信宮裡的宮女,也基本上沒有殺幾個,大部分人都保住了性命,只是準備要趕一批人出宮。

  范閑搖著頭往宮外走著,心想今天太陽莫非是從西邊出來的?陛下怎麼忽然變成如此溫柔的人物?忽然間他心頭一動,聯想昨夜皇帝的幽暗面容,再聯想陛下先前和自己的溫柔對話,不由猜測,莫非這位受了大刺激後,終於想通了一些事情,開始為自己和李家江山的後代積福?

  事實其實與他的猜測相差不遠,皇帝並非濫殺之人,更不是好殺之人,只是性情堅毅刻厲,不忌殺人罷了。像宮中那些下人,只是聽從太后之令,與謀反牽扯不深,而且皇帝又不在乎斬草要除根……加之太子與二皇子用死亡做出的抗爭態度,讓皇帝的心態,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

  第二日范閑便和林婉兒抱著那小丫頭入了宮,皇帝第一次在二人面前表現出一位長輩應有的仁慈模樣,抱著那名女嬰細細看了許久,心情極佳。只是當皇帝用手指細細撫摩女嬰眼眉時,范閑真有些心驚膽顫,在含光殿裡,他可是知道皇帝老子的手指頭厲害到了什麼程度。

  但皇帝似乎極喜歡這丫頭,尤其喜歡這丫頭的眉眼。范閑看著這幕,心裡直犯嘀咕,猜測陛下莫不是又開始想起當年的某些痕跡了吧?

  正想著,皇帝卻讓他抱著孩子去各宮裡給那些娘娘們看看,而把婉兒留了下來。范閑微微一怔,沒有說什麼,遵旨而去。如今宮中沒有個女主人,打發孩子的賞賜自然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便留到了日後處理。只是甯才人抱孩子的時候,說要宮中派嬤嬤和乳娘,卻被范閑堅決地拒絕,倒讓寧才人和一旁的宜貴嬪有些納悶。

  這本是件喜事,但宮中最近死人太多,怎麼也喜不起來。寧才人再大聲音的笑聲,都無法沖淡宮裡的詭異味道,宜貴嬪也只是溫和地笑著。倒是三皇子李承平身上傷還未好,卻強行掙著要抱,還一口一個妹妹喚著。

  范閑唇角微翹,心想這小子果然早熟得可怕,只是這輩份似乎錯得有些離譜。不知怎的,卻想到了遠在北齊的妹妹與思轍,大東山一事牽涉三國,苦荷必然斃命,也不知道他們二人在那邊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沒有呆多久,范閑便抱著孩子退了出去,進禦書房接了妻子,向陛下告辭歸家。皇帝略一沉吟便允了,又說賜名的事情緩緩再說。范閒心知皇帝陛下這幾日忙於處理謀叛後的朝政,沒有想到他竟還記得這些小事兒,不免有些意外。

  出宮之後,范閑沒有問婉兒陛下究竟把她留下來說了些什麼,但看著妻子又紅腫起來的雙眼,心裡清楚,這次舅舅與外甥女之間的談話,無疑與長公主還有那兩位的死亡有關。

  ***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在皇帝的強力收攏下,朝廷六部三院三司漸回正軌,散於四野的叛軍殘兵也被盡數剿滅,葉重領軍凱旋而歸,整個局面已然安定了下來,京都回到了平靜之中,這一場謀反的氣息,終於漸漸地淡了。

  而范閑卻是一大早便辭了監國的職司,在御駕返京的當夜便歸還了陛下的行璽,雖說辭不辭,如今也沒有人再把他當監國看,但誰知道這些小地方犯的錯,將來會不會釀成大禍,遲上一天,便多一天的風險。

  他仍舊做回監察院的提司,內庫的轉運使,再也不用理會朝政中的問題。朝政自有兩位大學士領著一眾文臣打理,軍方自有樞密院打理,與他都扯不上什麼關係。如此一來,除了言冰雲偶爾上府來報一下差使,江南蘇文茂與夏棲飛按時遞來院報,便也沒有什麼事需要他關心。

  只是當中有些插曲。比如小言公子是如何活下來的,范閑一個字都沒問,他如今連監察院都不大想去,更不想問那些讓人心煩的問題。相反倒是夏棲飛來信中說,江南那位明老爺子在獲知長公主事敗的消息後,自縊身亡,很讓范閑感慨了一番。

  明青達終於死了,想到當年在江南與這位老爺子纏鬥許久,沒料到就這般死了,范閑不禁有些惘然,心想老爺子上吊的時候,或許用的還真是自己送給他的那條白巾。

  或許是被京都裡連串的事情累著了,又或許是舊傷一直纏綿,范閑實實在在病了一場,病癒之後,便只是在家裡抱孩子,哄妻子,孝順老子,躲進小樓成一統,哪管樓外東南西北風,盡享天倫,好生快意。

  京都漸漸平靜,那些活下來的官員們,在心思初定後,又開始回復到往常的鑽營歲月裡。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個月中,在平叛事中居功至偉的小范大人極少入宮,只是在家抱孩子,不免有些納悶,有些自作聰明之徒,還以為陛下有了些別的心思。但後來宮中漸漸傳來消息,據說皇帝陛下極喜愛小范大人家的小丫頭,便是小范大人靜養一月,也是陛下給的恩典。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應該怎樣做了。

  太后新喪,滿京俱白,依禮停了一應娛樂消遣,酒樓都要關上一個月,范府有喜,自然也不能大作,門口一個紅燈籠都不敢掛,怎麼也看不出來喜氣,但是每天黃昏之時,總有些官員們偷偷摸摸地進入范府,留下禮物,不吭一聲便走。

  范氏父子二人悶聲收禮,但對於那些官員所托之事,根本懶得理會。他們清楚,為何在這等嚴肅緊張的時節,那些官員還要冒險送禮走門路——平叛之後,往常跟著太子二皇子長公主的官員被拿下了一大批,都關在監察院的大牢裡,而有些在京都事中立場不夠堅定的官員,也被皇帝一支筆便趕出了府衙,整個六部,加上東邊的東山路江南路,竟一下空出了幾百個位置來。

  貓兒愛腥,狗兒愛屎,官員當然最愛官位,這幾百個位置熏紅了他們的眼,哪裡還顧忌的了太多。宮裡變動太大,許多老年間的門路都斷了,大多數人與定州軍方面又沒有關係,更沒有人敢給冷臉大皇子送禮,恰好小范大人誕女給了他們大好的送禮機會,自然不能錯過。

  一月之後,京都終於大定。關於各部、寺、院及東南二路裡空出來的位置,門下中書省擬了個單子,揀著當年春闈裡的候補官員填了許多進去,大部分還算是良善能幹之徒。那些被寫了名字的官員大喜過望,以為是自己給范府送的禮起了作用,沒有被選上的,則暗自惱怒,家中備的銀子太少,小范大人果然看不上。

  便在那日,范閑抱著孩子,一面低頭逗弄著小丫頭的嫩紅薄唇兒,一面對父親說道:「我可是一句話都沒說的。」

  范尚書喝了口酸漿子,微笑說道:「我馬上便要辭官了,誰耐煩進宮說去?」

  「小花,小花兒……」范閑對父親笑了笑,複又低頭去哄孩子,這一月裡天天抱著丫頭,真真是越來越愛了。

  范尚書看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陛下雖然有旨讓你休養,但你也養了一個月,監察院的衙門竟是一天也沒有去過……你究竟在躲什麼?」

  范閑心中一震,生怕父親看出自己的心思來,笑著說道:「能躲的時候趕緊躲躲,和婉兒成婚後,除了懸空廟受傷那次,還沒有過過這等休閒日子。」

  提到懸空廟,他的唇角微微顫了一下,卻沒有讓父親注意到。

  其實這一個月裡他躲在府中,不肯去監察院,實在只為一個原因——他很害怕碰到陳萍萍。如果真的碰見了陳萍萍,他怕自己會忍不住要問對方一些東西,證實某些東西。雖然老跛子出於對自己的愛護,依然會選擇沉默和割裂,可是老少二人真的見面了,究竟該如何相處呢?有很多皇帝老子沒有看明白事情,范閑卻是漸漸看清楚,只是看得越清楚,他的心裡就越寒冷,越擔心。

  就這般清閒地過了數日,京都的秋意愈來愈濃,天也愈來愈涼,京都也愈來愈安穩,宮裡也愈來愈平靜,大部分的太監宮女都活了下來,繼續他們服侍人的生活。複職了的戴公公偷偷傳出話來,說小范大人問的那些人有的活著,有的死了,還極為感動地說,世上也只有小范大人才會對這些可憐人如此照應,又想到當年的自己如何云云……

  問了一些人名兒其實只是個幌子,范閑只是要最終確認洪竹的處置,然而戴公公說的另一個消息,卻讓他的表情凝結了起來。

  明日宮裡便要發明詔。

  明詔說的什麼內容,范閑心知肚明,陛下祭天的目的就是廢太子,而這封明詔終於發了下來,只證明了一點,東宮裡的那位已經……或許那位已經走了很多天,只是沒有人知道。范閑低著頭,飲著茶,一言不發,臉上沒有什麼悲哀神情,平靜得令人心悸。

  林婉兒在一旁看著他的神情,知道這廝又在想什麼問題,小心問道:「怎麼了?」

  「明日我要入宮。」范閑對她輕聲說道:「有些事情要稟報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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