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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五


  不是范閑心狠,不是范閑報復的欲望像野火一樣焚燒了他的理性,而是在當前的情況下,在范閑的大隱憂下,他只能用這樣的手段來保證當前的安全,以及以後的安全。

  當前叛軍圍城,太后可以當神主牌弱一弱叛軍的攻勢,以後的安全又指的是什麼呢?

  ***

  太后並不知道自己吃的那粒藥蘊含著何等樣的陰險與狠毒,只以為是粒啞藥,可依然怨毒地看著范閑。范閑沒有去迎接太后黯淡憤怒的眼光,而是將冷漠的目光投向高高皇城之下的那兩方勢力。他認真地看著二皇子身邊的葉重,看著那個又矮又壯的將領,眼瞳裡閃耀著異樣的光芒,似乎在不停地琢磨著什麼。

  定州軍獻俘未入京,依例只有數千軍隊,但今日葉重和二皇子竟是領著足足上萬人入了京都,看來也是早有準備。只是沒有在叛軍的隊伍中發現弘成的身影,這讓范閑感到了一絲寬慰。

  遠遠看著,叛軍的首領們似乎在爭吵著什麼,太子卻一直在沉默,用那雙憂愁的眼睛,注視著皇城之上的動靜,心裡記掛著母親與祖母的安危,心底將范閑大皇子還有胡舒那一批老臣狠狠地咒駡著。

  范閑忽然眼睛一眯,見叛軍將領們已經停了商議。馬蹄聲逐漸響了起來,秦葉兩家各自分兵一屬,向著兩翼的方向壓了過去。他霍然回頭看了不遠處的大皇子一眼,大皇子對他點了點頭,示意早有準備,他才放下心來。

  看來叛軍的主攻方向,除了皇城正門外,還是選擇了太平坊那處。那處的宮牆要稍矮一些,而且是太監宮女雜居之處,門禁向來不嚴。大皇子早已預判到了這點,調了重兵前去把守,還將自己從征西軍中培養起來的忠心將領調了十之七八過去。

  ***

  只是小聰明,只是拖時間,依然沒有抓到那個遁去的、可以改變大勢的一啊……范閑的腦子忽然再一次開始放空,雙眼望著城下密密麻麻的叛軍人群,卻像是望透了他們的存在,望向了更遠的地方,望向了過往,望向了自己一心期待出現,而從未出現的那些變數。

  三萬對數千,即便皇宮城牆再高,即便叛軍受押不敢放箭,可就算拿人來填,也要把皇宮外的護城河填滿,填成一個人梯,登到高處,將皇宮裡的一切毀掉……看著叛軍後方忙碌的安排,看著那一架架攻城雲梯漸漸高聳,范閑的眼瞳微縮,心底感到一絲寒意,內庫三大坊中丙坊出產的三截雲梯也終於搬了過來,攻城戰終於要開始了。

  這些軍械都是內庫生產的,身為內庫大頭目的范閑不由感到了一絲荒謬,自己生產的東西,卻要來攻打自己,而自己還找不到任何應付的方法。

  他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的頭皮有些發麻,眉頭皺得極緊,忽而重重地呼吸了幾口氣,感覺到呼吸出了些問題,胸口一悶,靠著青石磚砌成的箭口緩緩地蹲了下去。

  皇城之上眾人心中一驚,都往他這個方向趕了過來,大戰在即,如果主帥之一的范閑忽然身體出了問題,對於禁軍的士氣而言,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三皇子離他近,惶恐地扶住他的左臂,喊道:「先生,怎麼了?」

  沒有等更多的人圍攏到自己的身邊,范閑埋著頭舉起了右臂,用疲憊的聲音說道:「我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想些問題,你們去準備,不要管我。」

  眾人聞言根本無法放心下來,但看他固執,而且此時叛軍已經開始準備攻勢,只有各自領命而去,奔至自己防守的區域。大皇子站在帥位的位置上,遠遠看了他一眼,看著先前還煞氣十足的范閑,此時竟如此無助地蹲在了城牆之下,不由感到心頭一黯。

  「胡大學士,麻煩你拖些時間。」

  范閑低著頭輕聲說了一句。胡大學士關切地望了他一眼,歎了口氣,走到了城牆邊,高聲開口……

  三皇子著急地守在他的身旁,不知道范閑此時究竟是怎樣了。

  此時的范閑乾脆一屁股坐到了皇城牆下,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腿之間,無比困難地呼吸著,看上去十分可憐,就像是雨夜裡無家可歸的那只貓兒。

  耳邊隱隱傳來胡大學士正氣凜然的說辭,似乎他正在與太子殿下進行最後的交流,但這些話語雖然飄進了范閑的耳朵,他卻沒有能夠聽清楚一個字,只是他對胡大學士有信心,既然是拖時間,總要拖上一陣子。

  而范閑此時面臨的問題,是頭腦之中的那一片混亂。從大東山歸京後,他一步一步做著,與長公主的交鋒互有勝負,然則即便被困皇城之始,他依然滿懷信心,因為很多事件的細節,給了他一個隱隱約約的提示,長公主與太子的謀叛,早就被陳萍萍計算清楚,既然如此,當事態進行到最後的時刻,總有翻盤的機會。

  正如淩晨時他想的那樣,總有人會踩著五彩的祥雲來打救自己,然而此刻朝雲已散,紅光不再,打救自己的人又在哪裡呢?

  重狙?不,沒有把那件事情想清楚,范閑絕對不會動用這個底牌。

  事情有問題,范閑緊緊閉著雙眼,一面咳嗽著,一面快速地轉動著腦袋,但卻始終沒有抓到在腦中如飛鴻一逝的那個要點。

  心神耗損太多,精神耗損太多,范閑的咳嗽越來越嚴重了,他緩緩睜開雙眼,眼睛裡竟全部是一片血紅之色!

  被燕小乙傷後一直支撐入京,強行突宮,於皇城之上笑談無忌,實則已經將他的精力耗損到了頂點,只是依靠著三處秘制的麻黃丸,強行刺激著自己的心神。

  范閑沉重地呼吸了幾聲,用有些顫抖的手從懷中取出兩粒味道沖鼻的麻黃丸,送到唇中,胡亂嚼了兩下,吞下腹中。明知道這藥物對身體有極大的損害,可是當此危局,即便飲鴆止渴,也只有甘之若飴。

  李承平雖然不知道老師吃的是什麼,但一直關切在旁的他,已經猜到范閑的身體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那刻,血紅的雙眼代表著極為不祥的預兆,不由緊張而難過地握緊了范閑擱在膝上的雙手。

  藥物見效極快,范閑的胸口舒暢許多,似乎每一次呼吸進體內的空氣都比往日裡要多上數倍,咳嗽自然也緩了下來,只是眼中的血絲更加密集,與他略微憔悴然英氣十足的面龐一較,看上去有一種令人心悸的魅感。

  啪的一聲,箕坐于地的范閑忽然將手從李承平的那雙小手中抽了出來,如閃電一般探向左路,握住了那雙套在夾金宮履裡的老婦小腳。

  范閑沒有轉頭去望,只是冷漠說道:「在宮裡的時候不敢自盡,這時候卻想以一死來刺激太子猛攻?」

  當他如閃電般探手時,那雙宮履小腳正試圖悄悄地踮起,帶動主人疲弱的身軀,投向皇城下堅硬的大地。

  李承平驚恐萬分地看著這一幕,看著太后在跳城自殺的前一刻,被范閑硬生生地按住了腳!

  ***

  太后服用了藥物,已經油盡燈枯,范閑重傷未愈,強行提功,也已快油盡燈枯,然而這兩個都到了末路的祖孫間,卻依然回蕩著一股你死我活的戾氣。

  一個人要死總是很簡單的,太后冷漠而怨毒地望著范閑的側臉,看著他眼簾中滲出的那抹異紅,心底竟是漸漸感覺到了快意,妖女和妖女的兒子,縱使再如何強大,終究還是不容於這個世間,這是命運早就註定了的事情,歷史早已證明了這一點。

  然而范閑在說出那句話後,卻令人意外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他雙眼放空望著前方,漸漸皺起了眉頭,眼光漸漸亮了起來,就正如先前一刻看著葉重時,眼光的那抹亮色,似乎他終於想清楚了某件事情,拿定了某個主意。

  便在此時,胡大學士與太子的談判也已經破裂,叛軍們擂起了戰鼓,開始了第一次攻城之戰。而遠在左後方的太平坊地帶,已經是響起了震天響的喊殺之聲。

  戰鼓咚咚響起,雖無箭雨來襲,卻有流矢自天上掠過,帶著呼嘯的聲音,無數叛軍推著雲梯與油布覆蓋的大車,奮勇冒著巨弩和零星的箭雨,頂著自城頭落下的油火石塊,沖了過來!

  一瞬間,皇城之下盡是慘呼之聲,血流之景,火燒之痛。朝陽早已升上了斜斜的天空,無情地注視著慶國京都,在十餘年後的又一次流血。

  范閑緩緩地站起身來,無情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沒有去看身旁的太后,卻對身旁的太后說道:「我想明白了很多東西。」

  是的,當他按住太后的小腳時,不自禁地想到了澹州的祖母,想到了祖母對他一直厲聲吩咐的那句話——我們范家不需要站隊,因為我們永遠是站在陛下的這邊。

  這是什麼?這是對皇帝的信心。在這一瞬間,范閑的眼前閃過了無數的畫面,如飛螢一般地滑過,一閃一閃,提醒了他許多事情,堅定了他漸漸得出的判斷。

  §卷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誰將君心擬火海

  流矢呼嘯自天空掠過,然而更多的卻只是震懾意味,叛軍在太子的強力壓制下,終究沒有勇氣對準城頭灑下恐怖的箭雨。如此一來,守衛皇宮的禁軍所面臨的壓力頓時小了許多,他們所需要面對的,只是接觸戰的問題。此時皇城下雖殺聲震天,卻並沒有造成禁軍任何損失,反而是太平坊方向的駐守禁軍,面臨著最大的危險。

  然而皇宮正門處,叛軍人多勢眾,此時城下數千叛軍分成三列,變作前仆後繼的三道黑線壓了過來,實在是令人心悸。

  悶響自皇城的四處角樓中不停響起,每一聲響,總是會帶動得眾人心弦也為之一動,整座皇城都要顫上一顫,強大的反震力代表著守城弩的強勁。

  像黑光一樣刺透空氣的巨大弩箭,就這樣無情地刺入叛軍的隊形,擊出無數蓬爆開來的血花,在地上塗滿粘糊的肉泥。然而守城弩只有四座,尤其是正面廣場只有左右二座,又能殺得了幾個人?叛軍的三疊浪依然毫不受阻地快速沖到了皇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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