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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〇


  范閑在石壁上頑強而危險地閃避著,純粹憑藉著重生二十年來不曾停歇的磨練與童年時五竹打下的基礎,下意識地躲避這些神出鬼沒的箭枝。

  場面很危險,那些黑箭連環而發,根本沒有給他任何反應的時間,而且對於他下一個落腳點似乎算的清清楚楚,逼得他隨時有可能從懸崖上跌落下去。

  而很奇妙的是,范閑卻每每在似乎要被這些黑箭射中之前的刹那,提前做了預判,體內的真氣沿著兩個周天強烈地運行著,補充著他真氣的損耗,讓他可以勉強地保證兩隻手掌總有一個會停留在石壁上。

  每每看著要跌落時,貼在石壁上的一隻手掌卻帶動著他,扭曲著身體彈起落下,似乎永遠不可能離開石壁的引力。

  他就像是一個黑色材質做成的木偶,四肢被大東山石壁裡的神秘力量牽引著,在懸崖上做著僵硬而滑稽的舞蹈。

  而那些緊緊跟隨他身體而至的黑箭,則強悍地擦著他的身體射進石岩,在石壁上構成了幾道潦草的線條,線條的前端追著他,殺氣淩厲,隨時可能會將這只木偶釘死,亂箭穿心而死。

  ***

  水師兵船因為擔心大東山腳下的暗礁,不敢靠的太近。能夠隔著這麼遠,還能將箭射入石壁的強者,整個天下只有一個人,也只有那個人,才能在如此漆黑的夜裡,還能發現潛伏在石壁上的范閑。

  慶軍征北大都督燕小乙。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面上的黑箭停了,懸崖上沒有了范閑的蹤影,海上崖下回復到安靜之中,只聽得到一陣陣的海浪拍岸之聲——范閑終於成功地避過了連環神箭,落到了礁石之上!

  刺!最後那枝黑箭似乎也射空了,狠狠地紮進石壁之中,入石一寸有餘,箭尾不停顫抖,發著嗡嗡的聲音。

  杆上帶著幾絲黑布。

  ***

  礁石之上濤聲震天。范閑半跪在濕滑的礁石上,難以控制地咳嗽了起來。好在水師的船隻隔得太遠,海浪拍石的響聲太大,將他一連串咳嗽聲掩了下去,黑夜之中,沒有暴露出自己的身形。

  他的臉色蒼白,爬下這樣一座人類止步的絕壁,又在絕壁之上避開燕小乙神乎其技的連環奪命箭,已經耗損了他太多的真氣與精神,最後那段在懸崖上的木偶舞,看似躲的輕鬆,卻已經是他最高境界的展現,每一秒、每一刻的神經都是緊繃的,於不可能處避了過去,體內真氣舒放的轉換速度實在太快,頻率實在太高,即使以他體內如此強悍的經脈寬度,也有些禁受不住……

  真氣逆回時,傷了他膈下的一道經脈,讓他咳嗽起來,胸前撕裂般地疼痛。

  與此相較,此時他右肩上那道淒慘的傷口,並沒有讓他太在意,雖然這道傷口被鋒利的箭簇絞的筋肉綻裂,鮮血橫流,甚至連黑色的監察院密制官衣都被絞碎,混在了傷口裡,十分疼痛,但畢竟沒有傷到要害。

  此時是黑夜,對燕小乙不利,但范閑身在懸崖,更處劣勢,所以這一次狙殺與逃亡都是不公平的,范閑再如何強悍,終究還是沒有躲過最後那一箭。

  不過能夠在如此險惡的條件下,從燕小乙的連環箭下保住自己性命的人,又能有幾個呢?

  范閑將身子伏的極低,海水打濕了他的衣裳,讓那件黑衣裡沁著水意,與常在海水中泡著的礁石完美地合為一體。

  范閑不擔心燕小乙的箭上會不會淬毒,一方面是他知道燕小乙此人心高氣傲,一向不屑用毒,二來……他從懷中摸索出一粒藥丸幹嚼兩下,混著口水吞了下去,在用毒這方面,沒幾個人比他強。

  海岸線上的局勢依然緊張,船隻無法靠近懸崖,但想必船上那雙鷹一般的眼睛,正盯著懸崖下的所有動靜,務必要在范閑登陸之前,將他狙殺。

  范閑眯著眼睛,觀察著四周,天上的月亮並不明亮,海浪卻越來越大,一方面是保護了他,一方面卻也讓他難以尋覓到一條安全的路徑,此時如果他要從礁石上施展輕身功夫飛掠,等於是再給燕小乙一次點殺自己的機會。

  范閑很不喜歡被弓箭瞄準而無力反擊的感覺,尤其是被燕小乙的弓箭瞄準。

  ***

  忽然間,他心頭警訊一閃,悶哼一聲,右掌在身旁的礁石上一拍,霸道的真氣洶湧地噴出,極為狂烈的力量,將身下的礁石拍碎了一角,而他的身體也隨著這強大的反作用力,畫了一道斜斜的弧線,用最快的速度墮進了海裡!

  水花一現,馬上被越來越大的海浪吞沒,懸崖下一片白色的浪花,似乎對於有人敢輕視自己的威力,投入到滿是暗礁的海中,感到無比的憤怒。

  這一下范閑露出了蹤跡,雖然沉入了海中,卻逃不過那雙鷹一樣雙眼的追蹤。可是他必須跳海,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最決絕的姿態,離開那個暫時保護自己安全的礁石,哪怕海洋此時如此憤怒,可他依然要忘情地投奔。

  因為他寧肯面對怒海,寧肯在海中被燕小乙的箭盯死,也不願意站在礁石上面對心頭的那抹顫慄。

  一抹線自海上掠來。

  是一道白線。

  海浪如此之大,那抹白線卻像是有一種超乎天地的力量,不為浪花所擾,反而靜靜默默、清清楚楚地向著大東山絕壁下畫了過來,就像是一隻天神的手拿著一隻神奇的筆,在這墨水一般的憤怒海水中,畫了道線。

  白線其實只是一道水花破開的浪,一柄古劍,正在線頭上方兩尺處疾掠。

  當范閑翻身離開礁石的那一刹,白線也將將觸到了礁石,那柄古劍與他的身體在電光石火間相遇,然後分離——誰也不知道碰觸到了沒有。

  礁石大亂,劍勢未至,劍意透體而出,將先前范閑落腳的那方濕黑礁石輕鬆劈開。

  在這柄劍的面前,礁石就像是黑色的豆腐一樣。

  然後這柄劍掠過海浪與空氣,刺入了大東山的光滑石壁之中。石壁如此之硬,這把劍的劍身卻完全刺沒了進去,只剩了最後那個劍柄,就像是一個小圓點。

  片刻後,劍柄盡碎,圓點消失,這把劍從此與大東山的石壁融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開。

  §卷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海船上的那顆心

  四面八方都是海水,沉重的有如巨石一般壓過來的海水,墨一般的海水,在向他的口鼻耳裡灌注,令他無法呼吸,身體隨著暗流的來回而不停地擺動著,看著就像一個被摔暈了的魚兒,隨時有可能被暗流裹挾著擊打到暗礁之上。

  猛然間,范閑睜開了雙眼,眼瞳裡一片平靜,雙頰漸漸地鼓了起來,用體內的氣體壓力與外界的海水壓力構成了一個勉強的平衡,右手一探,在海水中激起一道線條,倏地抓住了海底一塊礁石的角,將自己的身體穩定在了海底,距離水面足足有四五丈的距離。

  先前那天外一劍沒有刺中他的身體,但是那股劍意已經侵襲伐中了他的心脈,讓他受了內傷,這記內傷比先前燕小乙的那一箭更加恐怖。

  范閑體內的霸道真氣極速運行著,抵抗著大自然的威力,而天一道的真氣則沿著全在體內的那個周天溫柔行走,將被葉流雲驚天一劍所帶來的傷害緩緩拂平。

  此時深在海底,當然沒有辦法馬上治癒,可是至少可以將傷勢壓下去一陣。

  只是體內兩股性質截然不同的真氣快速運行,給他的肌體帶去了極大的負擔,一股力量在他的體內膨脹著,漸漸的,兩道血水從他的鼻孔間流了出來,被海水暗流一擾,迅即散成一片血霧,包裹住了他的臉龐,肩上的那記箭傷也開始快速地流血。

  整個人此時就像一個裝成紅油漆的皮袋,被人紮了兩個小口子,看上去十分恐怖。

  范閑的雙頰鼓著,雙眼瞪的渾圓,臉已經變了形,一手摳著暗礁,一面向著海面上看著,看起來就像只蛤蟆……問題是這只蛤蟆正在流血,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掛了,所以他自己笑不出來,也沒有笑的心情,想到先前驚險的一幕,心裡不禁一陣寒冷。

  海水將他的頭髮弄散,像海草一樣亂飄。海草之中,他慘白的臉上那雙瞳子裡閃過一絲很複雜的情緒。海面上燕小乙的箭還在等著自己,他不可能馬上就浮出海面。

  至於那位乘舟破浪而來的大宗師,在一劍無功之後,想必應該沒有興趣再對自己出手。

  不知道在海水裡泡了多久,他抓著暗礁的手部皮膚已經有了些異樣的感覺。但瞪大了眼看著上方的海平面,卻沒有什麼脫離險境的辦法。此時的他終於有了一絲悔意,昨天……似乎應該把那箱子帶上的,如果有那箱子在身邊,又何至於被燕小乙的箭壓制的難以脫身。

  說到此點,這只是證明了范閑在重生之後最警惕的對象,依然還是慶國的皇帝陛下。這或許是歷史的一些殘留陰影,或許只是他直覺中的一些潛意識,可是他就是不願意在皇帝面前現出自己的底牌。

  哪怕是在當前的情況下,他與皇帝緊密地綁在了一起,要迎接來自全天下最強大的那些敵人,可是他依然不願意讓皇帝知曉箱子就在自己的身邊。

  因為他和陳萍萍一樣,不知道皇帝的底牌,不知道皇帝一旦知曉自己擁有一個在這個世界上可以弑神殺君的大殺器後,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這種思維影響了范閑的決定,所以讓他陷入了此時的危境。好在他沒有死在那些箭與劍之下——關於這一點,他應該足以驕傲,如果今晚懸崖下的舞蹈,黑色的箭,破浪一劍的故事傳遍整個天下,想必天下所有人對於范閑的認知都會進入另一個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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