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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五


  范閑緩緩抬起頭來,臉上帶著一抹很複雜的神情,半晌後說道:「入京三年有半,做了很多事情,但其實我自己清楚,這些事情,都是某些人在利用我……而現在,那些人又利用我來利用你。我便罷了,因為我自己有所求,可是你對這世間無所求,所以這對你是不公平的。」

  「世界上沒有公平不公平的事情。」五竹平靜說道:「關鍵是這件事情對於你有沒有好處。」

  范閑注意到很奇特的一點,在與五竹叔分離一年多以後,如今的瞎子叔話似乎比以前多了很多,表情豐富了少許。他苦笑搖頭說道:「陛下把自己扔到這個危局裡,如果我們不幫他,他真被葉流雲一劍斬了……事情可就大發了。他是用自己的性命和天下的動盪,逼我們幫助他。」

  「這兩點就算我們不在意,但我必須在意京都裡那些人的安危。」范閑頓了頓後,苦笑說道:「葉流雲如果出手,長公主在京都和二皇子肯定達成了協議。我們不能讓他們成功。」

  五竹沉默了少許後,說道:「直接說。」

  范閑在他的身前認真坐好,很誠懇地說道:「請叔叔保陛下一條命,至於葉流雲那邊,不用在意。」

  五竹很直接地點了點頭。

  范閑的心裡松了一口氣,皇帝可以利用他,他卻不想利用五竹叔,他在這人世間就這麼幾個親人,不想摻雜太多別的東西。而讓五竹叔出手,並不代表著范閑不擔心五竹叔的安危,因為祭天之前的異動,一定是這片大陸二十年裡最大的一次震盪,五竹叔就算有大宗師的修為,也不見得能討得好去。

  但范閑並不是很擔心,因為這座廟是在高山懸崖之上,五竹叔就算最後敗了,往那海裡一跳便是,這門手段,是葉流雲和那些大牛們拍馬都追不上的。

  「我這時候應該下山。」范閑低頭說道,在即將發生的大事中,他沒有太多發言的資格,而且從內心深處講,他不願意跟著皇帝陛下一起發瘋冒險。

  但他清楚,皇帝應該不會讓他下山。這種綁架人質的手段使用的好,才能夠調動五竹叔為他所用,如果葉流雲的劍偶爾一偏,指向了范閑,五竹就算不想出手也不行。

  「對方如果有動作,一定會趕在祭天禮完成之前……呆會兒我試著說服陛下放我下山。」范閑皺了皺眉頭說道:「此間事畢,請您儘快來找我。」

  說到這件事情,他看著五竹叔的臉,怔怔問道:「我不知道祭天禮有什麼講究,有什麼象徵意義上的作用,但我很好奇,叔叔你這一年難道就是在大東山養傷?」

  五竹點了點頭。

  「都說大東山有神妙,難道是真的?」范閑看著他臉上的那塊黑布,皺著眉頭認真問道。

  五竹開口說道:「我不知道對那些人的病有沒有用,但對我養傷很有好處。」

  范閑心頭微微一顫,有些不明白這句話,問道:「為什麼?」

  「大東山的元氣之濃厚,超出了世間別的任何地方。」五竹說道。

  范閑的眉頭皺的愈發緊了起來:「我感覺不到。」

  「你只能感覺到體內的真元。」五竹說道:「而天地間的元氣不是那麼容易被捕捉到的。」

  他頓了頓後,開口說道:「苦荷曾經修行過西方的法術,他應該能夠感受到。」

  范閑默然,忽然想到在自己生命中曾經偶爾出現的那兩位雞肋法師,隱隱約約間似乎猜到了一點什麼,但卻無法將整條線索串連起來。法術……這是一個多麼遙遠陌生的詞語,他幼時曾經動過修行法術的念頭,但在這片大陸上,沒有誰精通此點,就算是苦荷,更多的也是在理論知識方面的收集研究。

  此時夜漸漸深了,山頂的氣溫緩緩下降,草叢裡的那些昆蟲們被凍的停止了鳴叫,數幢廟宇間漸漸凝成一片肅殺的氣場。范閑怔怔仰著臉,看著廟宇四壁繪著的壁畫。那些與京都慶廟基本相仿的圖畫,讓他有些失神。

  對於神廟,以及沿襲其風的慶廟,范閑充滿了太多的好奇。本來他很想問一下五竹叔,可是如今緊迫的局面,讓他無法呆太久的時間。

  他站了起來,對五竹行了一禮,壓低聲音說道:「這山頂上,誰死都不要緊,你不能死。」

  五竹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偏了偏耳朵,然後右手半截袖子裡伸了出來,直接按到了地面上,穩絲不動。

  片刻後,五竹靜靜說道:「你下不成山了。」

  ***

  「你說服他了。」皇帝負著雙手,站在黑漆漆的懸崖邊上。今天天上有雲,將月亮掩在厚厚雲層之後,懸崖下方極深遠處的那片藍海泛著墨一般的深色,只是隱隱可以看見極微弱的一兩個光點,應該是膠州水師護駕的水師船隻。

  范閑走到皇帝的身後,微微皺眉,下午的時候就險些跌下去了,這皇帝的膽子究竟是怎麼練出來的。然而事態緊急,他沒有回答皇帝的質詢,直接說道:「陛下,山下有騎兵來襲。」

  皇帝緩緩轉身,臉上帶著一抹微笑,沒有質疑范閑如何在高山之上知道山腳下的動靜,和緩說道:「是嗎?有多少人?」

  「不清楚。」范閑低頭應道:「臣以為,既然敵人來襲,應該馬上派出虎衛突圍,向地方求援。」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沒有答應他這一句話,只是緩緩說道:「朕另有事情交給你做。」

  便在此時,山腳下一隻火箭嗖的一聲劃破夜空,照亮了些許天空,通報了山腳下的緊急敵情。此時山下,只怕早已是殺聲震天,血肉橫飛的場景,慶國歷史上最膽大妄為的一次弑君行動,就此拉開了帷幕。

  「報!」禁軍副統領從山頂營地裡奔出,跪在皇帝面前,快速地稟報了山腳下發生的事情,只是山頂山腳相隔極遠,僅僅憑藉幾隻令箭根本無法完全瞭解具體的情況。

  這位副統領面色慘白,在夜裡的冷風中大汗淋漓,他只知道山腳下有敵來襲,這個事實就已經足夠讓他丟腦袋了。他實在想不通,這些來襲的軍隊是怎麼沒有驚動地方官府,便來到了大東山的腳下,而在夜色的掩護中,便對著山下的兩千禁軍發起了兇猛慘烈的攻勢。

  沒有什麼具體內容,范閑看著禁軍副統領上下翻動的嘴唇,耳朵裡卻像是聽不到一個字,有如一個荒誕可笑的無聲畫面。

  確實可笑,堂堂一國之君,竟然在國境深處的大東山上,被包圍!

  ***

  殺聲根本傳不到高高的山頂,血水的腥味也無法飄上來,大東山的巔峰依然一片清明,此時離山頂極近的那片夜空上,那層厚雲忽然間消散,露出一輪明月來。

  月光如銀暉照耀在山頂皇帝與范閑的身上,范閑微微眯眼,看著皇帝籠罩在月光中如神祇般的身影,開始緊張開始興奮起來,更透過皇帝那雙鐵一般的肩膀,看到了遠處海上飄來的一艘小船。

  小船在海浪中起起伏伏,在月光中悠遊前行,向著大東山來。

  山頂與海上相隔極遠,但范閑依然感覺到了那只小船。

  因為,船上站著葉流雲。

  §卷六 第一百一十二章 長弓封夜山

  月涼如水。

  范閑眯著眼睛看著遙遠的山下,遙遠的海邊,墨一般海水裡輕輕沉下浮起的那只小船。

  他的內力霸道,目力驚人,其實依然看不清楚那只船上的情形,但很奇怪的是,他仿佛隔著這麼遠,就能看見船上那位老者,那頂笠帽,那絡鬍鬚。

  天下四大宗師中,他只見過葉流雲。

  少年時一次,蘇州城中一次,次次驚豔。葉流雲是一個瀟灑人,極其瀟灑之人,今夜乘舟破浪執劍而來,氣勢未至,風采已令人無比心折。

  此時范閑見著汪洋裡的那艘船,想著那個飄然獨立舟上,直沖大東山,雖萬千人吾往矣的大宗師,不由感慨萬分,無來由地在心中生出一絲敬仰。

  小船看似極近,實則極遠,便在一道天線的海邊沐浴著月光,緩緩往這邊行走著,似乎永遠不可能接近此岸。

  然而范閑清楚……人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並不是生與死之間的距離,所以這只將要定下無數人生死的小船,終究會有登岸的那一刻。

  山腳下,背著海岸線的那一面,猛然間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火光,雖是星星點點,但亮光足以傳至山巔,可以想見那裡的戰場之上,像鬼魂一樣冒出來的強大叛軍,正在冒死衝擊著兩千禁軍的防線,燒營時的火勢已經大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

  好在夏時雨水多,加上海風吹拂,山間濕氣濃重,不虞這把火會直接將大東山燒成一根焦柱,將山上的所有人都燒死。

  又有幾聲淒厲的號箭沖天而起,卻只沖到了半山腰的位置,便慘慘然,頹頹然地無力墜下,就有如此時山腳下的禁軍防禦線,已經後力難繼,快要支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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