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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四


  她有些懶散地笑了笑,不予置評,如蘭花般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的茶杯。袁宏道起身替她倒茶的空當,這位女子緩緩低下眼瞼,安靜地想著,袁宏道的想法不為錯,只是他不明白皇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性格的人。

  在這個天底下,只有長公主李雲睿,最清楚她的皇帝哥哥是什麼樣的人,也只有她清楚,眼下是皇帝給自己的機會,而如果自己沒有去抓住這個機會,什麼後事都不需要再提。

  皇帝有太多的機會可以殺死自己,但他不殺,自然是希望通過自己引出一些人來,君山會那些一直隱在朝野中的人,某位老怪物……

  她在心裡想著,如果自己贏了,那不算什麼,可就算自己輸了,皇帝陛下能夠達成他的目標,也是好的……想到此處,她的唇角再次露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

  「宏道兄,你說殺人這種事情,最後比拼的是什麼?」長公主微笑望著他。

  袁宏道想了想後說道:「時間,機會,大勢。」

  「不錯,但又是錯了。」長公主緩緩低頭,說道:「其實到最後,比的就是最粗顯最無趣最直接的那些東西,看看誰的刀更快些,誰的打手更多些。」

  「爭奪龍椅,其實和江湖上的幫派爭奪地盤,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陛下自大多疑,自以為算計得天下,但卻忘了一點,不是所有的刀都在他的手上,不要忘記以前我說過的一句話,因其多疑,他必敗無疑。」

  長公主冷漠的這句話,為這整件事情定下了基調。

  ***

  袁宏道笑了笑,知道不能再說服長公主,心頭難免有些焦慮,但卻掩飾的極好,說道:「太子和二殿下那邊已經聯繫的差不多了,只等消息一至,便著手安排,文官方面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令人悲慟的消息,總是最能打擊這些文臣們的心防……而且不論從哪個角度上來說,他們都沒有理由拒絕。」

  「您說的很有道理。」長公主微笑著說道:「監察院始終是見不得光的,他們是很有力的工具,但在某些時候卻永遠不可能成為決定性的力量,只要朝臣們支持,宮裡支持,陳萍萍又能有什麼用?」

  然後她微笑說道:「聽說婉兒一直在照顧那個將要生產的小妾……這件事情安排一下。」

  ***

  大東山絕峰之上,范閑在門外看著坐在蒲團上的那個人,那個蒙著一塊黑布,身材並不怎麼高大,卻永遠顯得那般平靜的瞎子,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什麼來。

  皇帝笑了一聲,轉身離去,將這個地方留給他們叔侄二人。

  范閑走了進去,小心地關上門,確認身旁沒有人偷聽,這才縱容自己喜悅的神色在臉上洋溢,一把抱住那個瞎子,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五竹還是那個冷漠模樣,這種冷漠和小言公子不同,不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情緒釋入,而一種外物不系於心,內心絕對平靜帶來的觀感。

  但當范閑緊緊地抱著他,欣喜欲狂時,這個瞎子在范閑看不到的腦後,唇角微綻,露出了一個十分難見的溫柔笑容。

  可惜范閑沒有看到,不然他一定會做出某些很變態的動作。

  一抱即分。五竹不是一個喜歡和人進行肢體上親熱的人,范閑也是,只是久別重逢,范閑無法壓抑心中的喜悅,縱情一抱。

  二人分坐蒲團之上,互「視」彼此,安靜許久,沒有說話。

  范閑的臉色越來越溫柔和開心。確認了瞎子叔的傷勢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但一時間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從何說起。自一年半前分開之後,他南下江南斗明家,於山谷遇狙殺,在京都中連夜殺人,不知經過了多少險風惡浪。

  然而……這一切只怕都不是五竹叔想聽到的。這些事情對於五竹來說算不得什麼,明家是什麼東西,五竹根本不會關心,至於在山谷中遭到狙殺時的險象環生,五竹只會認為范閑表現的非常差勁。

  所以憋了許久之後,范閑開口說道:「叔,我要當爸爸了。」

  ***

  便是大東山壓頂也面不改色的五竹,在聽到這句話後,卻很罕見地沉默了下來,似乎在慢慢地消化這個消息,然後他微微偏了偏腦袋,說道:「你……也要生孩子?」

  這個也字,不知包含了多少信息。對於五竹來說,這個世界只有兩個人,是的,雖萬千人,於他只有兩人,別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這兩個人的事情才值得讓他記住。

  二十年前,那個女子生孩子,二十年後,女子生的孩子要生孩子,兩件事情雖相隔二十載,但在他的感覺裡,就像是接連發生的兩件事情,所以才有那個也字。

  然後他的唇角再次綻放溫柔的笑容,很認真地對范閑說道:「恭喜。」

  因為這個笑容和這兩個字,范閑自然陷入了無窮的震驚與歡愉之中,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與五竹叔一年多不見,他竟會說出如此俗氣的兩個字,並且不吝在自己面前展示自己最人性化的那一面——上一次看見五竹叔的笑容,還是什麼時候?大概是還在澹州城那個雜貨鋪裡提起母親吧。

  范閑不知為何內心一片溫潤,似乎覺著五竹終於肯為自己笑一下,而不再僅僅是因為葉輕眉,這是一件很值得銘記的事情。

  五竹的笑容馬上收斂,回復往常的模樣,認真說道:「要生孩子了,就要說恭喜,這是小姐教過的,我沒有忘記,所以你不要吃驚。」

  范閑苦笑無語,偏又開口說道:「這應該是發自內心的情緒,不需要我們去記。」

  五竹的臉朝著廟內的那幅壁畫,說道:「對我,這是很難的事情,對你,你開心的太早。」

  那層薄薄而絕不透光的黑布綁在他的眼上,顯得鼻樑格外挺直,而他接下來所說的話也是那般直接:「時間不對。」

  ***

  這句話的意思太簡單又太玄妙,如果是一般的人肯定聽不懂,但范閑自幼和五竹在一起生活,卻很輕易地明白了這四個字裡蘊藏著的意思。他苦笑了一聲,點了點頭,承認了五竹叔的判斷。

  皇帝在大東山祭天,如果真的有人敢造反,那麼大東山乃天下第一險地,而相對應的,京都自然是天下第二險地。范閑此時遠在海畔,根本無法顧忌到京都的局勢,如果長公主和那些皇子們真的有膽量做出那件事情來,那麼對於范閑這個表面上的死忠保皇派……會施出怎樣的手段?

  婉兒是長公主的親生女兒,范閑並不怎麼擔心,可是思思和她肚子裡即將誕生的孩子怎麼辦?就算皇帝在東山掙了大便宜,可京都一亂,范府的那些人,范閑所擔心的那些人,會受到什麼樣的損害?

  這是在澹州看到皇帝後,范閑震驚擔憂的根本。只是當著皇帝的面,他不可能表達什麼,只有在五竹直接道出根源來後,他的臉色才坦露出內心的真實情緒,一片沉重。

  「院長和父親在京裡,應該不會有大問題。」他似乎想說服五竹叔,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

  「皇帝一直不讓陳萍萍和范建掌兵。這是問題。」五竹的話依然沒有推論,只有結果,他低著頭,冷漠說道:「你這時候馬上趕回京都,或許還來得及。」

  是的,就算京裡有人造反,可是總需要一個名目,皇帝的遇刺死亡肯定要找個替罪羊來背,所以京都異變的時間,一定會在大東山之事後的十五天左右。

  現在范閑趕回京都,應該還來得及。

  五竹說道:「你在這裡,沒用。」

  范閑想了一會兒後,忽然開口說道:「我的作用,似乎在見到你的這一瞬間,就完成了。」

  上了大東山,進入古舊小廟,看見五竹的那一刹那,范閑就明白了皇帝陛下為什麼要下旨召自己隨侍祭天,為什麼要在澹州去堵自己,把自己帶上大東山。

  就如同皇帝先前所言,既然這個局是針對葉流雲的,那麼他就需要五竹的參與。五竹不僅僅是不會因為皇帝的謀劃離開大東山,甚至就算在大東山之上,他如果不想對葉流雲出手,他就不會出手——皇帝可以命令天下所有人,卻不能命令五竹——所以皇帝需要范閑的幫助,幫助他說服五竹參與到這件事中。

  「陛下帶我來見你,是什麼意思,想必你也清楚。」范閑望著五竹,低著頭說道。

  「你也清楚。」五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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