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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四


  薛清微微一笑,看著范閑:「這便是我今日請大人來的原因……陛下的意思很清楚,八處應該動起來了。」

  范閑此時已經坐回了椅子上,微微偏頭出神。要廢儲,自然是要用監察院八處打頭,當年太子畢竟有不少不怎麼好看的把柄落在了內廷與監察院的手中,再加上江南明家官司關於嫡長子天然繼承權的戰鬥,這件事情不論從哪個方面看——皇帝要廢太子,自己應該就是那個馬前卒。

  他的面色很平靜,看不出內心的激蕩,半晌後說道:「地方是地方,京都是京都,如果僅僅是這些動作……朝中的反噬會極大,門下中書那幾位大學士可不會眼睜睜看著太子無過被廢。」

  他說的是事實,文臣們一心為慶國,求的便是平穩,對於皇帝這個看似荒唐的舉措,當然會大力反對,只怕朝堂之上不知又要響起多少杖聲。

  「尤其是監察院不能出面。」范閑低著頭說道:「我不方便出面,監察院是特務機構,我和太子向來不和,有些話從我的嘴裡說出來……只會起反效果。」

  「你的話有道理,我會向陛下稟報。」薛清想了想後說道:「有件事情陛下讓我通知你,再過些時日陛下會去祭天。」

  范閑今日再覺驚訝,皺眉許久,才緩緩品出味道,慶國雖然鬼神之道無法盛行,不像北齊的天一道那般深入人心,但對於虛無飄渺的神廟依然無比敬仰,如果皇帝老子真能搞出什麼天啟來……

  對太子的輿論攻勢在前,七大路總督上書在後,再覓些臣子出來指責太子失德,不堪繼國,最後皇帝左右為難,親赴大廟祭天,承天之命,廢儲。

  嗯,好荒誕的戲碼,好無聊的把戲。

  范閑搖了搖頭,問道:「什麼時候?」

  「一個月後。」

  §卷六 第一百零四章 君之賤(上)

  太子與范閑從血緣上來說是兄弟,二者之間並沒有不可化解的仇恨,那些終究是長輩們的事情。太子也曾經向范閑表示過和解的意願,只是范閑不可能相信而已,最關鍵的是,范閑清楚,太子沒有足夠的力量和強大的心神來打倒自己。

  所以范閑這半年來的所有行動,最大的目標其實是長公主,沒有想到皇帝最後只是將其幽禁,卻要趕在前頭將太子廢掉,這個事實讓范閑琢磨許久,總覺得在順序上有些問題,以皇帝老子這多年來在天下角鬥場中的浸淫,應該不會犯這種錯誤才是。

  不管順序有沒有錯誤,廢儲之事在慶國的朝野上下,終究是轟轟烈烈地展開了。轟轟烈烈這個詞也許用的並不準確,所謂風起於萍末,歷史上任何一件大事,在開頭的時候,或許都只是官場上一些不起眼的風聲。

  在數月之前,東宮失火,太子往南詔,這已經就是風聲。

  而當監察院的八處扔出一些陳年故事,太理寺忽然動了興趣對當年征北軍冬祅的事情重新調查,戶部開始配合研究那些銀子究竟去了哪裡……風聲便漸漸地大了起來。

  去年春和景明之時,太子和二皇子兩派為了打擊范閑,便曾經調查過戶部,最後找到的最大漏洞,便是征北軍冬襖的問題。但太子當時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查到最後竟然是查到了自己的頭上,幸虧陛下後來收了手,太子才避免了顏面無光的下場。

  可如今朝廷將這件舊事重提,朝堂上下的臣子們都嗅出了不一樣的味道。太子方面早就已經沒有太多的忠派角色,陛下是準備讓太子扔誰出來贖罪呢?

  哪怕到了這個時候,依然沒有大臣想到陛下會直接讓太子承擔這個罪責,所以當大理寺與監察院將辛其物索拿入獄後,都以為這件事情暫時就這樣了了。

  沒有想到辛其物入獄不過三天,便又被放了出來,這位東宮的心腹,太子的近臣,因為與范閑關係好的緣故,在監察院裡並沒有受什麼折磨,也沒有將太子供將出來。

  饒是如此,監察院與大理寺依然咬住了太子,將密奏呈入禦書房中。又在一次禦書房會議裡,呈現在了門下中書、六部尚書那些慶國權力中心人物的眼前。

  舒蕪與胡大學士替太子求情,甚至作保,才讓皇帝消了偽裝出來的怒氣。但是散朝之後,這兩位大學士再一次聚在一起飲酒時,卻忍不住長籲短歎了起來。

  陛下是真的決心廢儲了,可他們二位身為門下中書大學士,必須要保太子。這和派別無關,只是他們身為純臣必須要表示出來的態度,太子一天是儲君,他們就要當半個帝王看待,皇帝也不會苛責於此。

  最關鍵的是,以胡舒二人為代表的朝中大臣們,都以為太子當年或許荒唐糊塗,但這兩年著實進步不少。為了避免朝中因皇權爭奪而產生大的震盪,為了提前防範遠在江南的范閑摻和到這些事情當中,他們真的很希望陛下能夠將心定下來,將慶國將來遙遠的前途定下來。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如今的太子都是慶國最好的選擇,即避免了慶國的內耗,又防止了監察院……那年輕人的獨大。

  慶國皇帝不是昏君,知道君臣之間制衡給慶國帶來的好處,也料到了廢儲之事一定會引起極大的反對聲浪,所以他暫時選擇了沉默,似乎在第一次風波後,他廢儲的念頭被打消了。

  然而胡舒大學士以及所有的大臣們都清楚地知道,自家這位陛下是個不輕易下決斷的人,可一旦他做出了選擇,那不論會面對怎樣的困難,他都會堅持到底。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江南路總督薛清大人的明折送到了宮中,於大朝會之上當廷念出,字字句句,隱指東宮,其間暗藏之意,眾人皆知。

  舒蕪勃然大怒,雖知此勢逆而不能回,依舊出列破口大駡薛清有不臣之心,滿口胡謅不臣之語。

  皇帝憐舒蕪年老體弱,令其回府休養三月,未予絲毫責罰。

  另六路總督明折又至,語氣或重或輕,或明或暗,但都隱諱地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此時的情況已經漸漸明瞭,皇帝有心廢儲,七路總督迫于聖威上書相應,只有朝中那些尚書正卿一流的大臣們被夾在中間,他們便是想反對,也覺得上有天遮,下有刺起,渾身上下好不難受。

  然而舒蕪雖然被請回府,門下中書卻依然發揮著慶國皇帝允許他們發揮的正流作用,朝中的大臣們,膽子大的在朝會上斟酌詞語,表示著反對的意見,膽子小的保持著沉默……沒有一位大臣在皇帝的暗示下,奮勇上書,請陛下易儲。

  是的,就算再喜歡拍馬屁的人,也很難做出這種事情,滿朝文武,滿京都的百姓都在看著這些官員,太子並沒有犯什麼大錯,卻要被廢,實在是說不過去,日後更無法在史書上解釋。

  這次朝會散後,幾名文臣的代表來到了舒府,小心翼翼地徵求著舒大學士的意見,反正陛下清楚這些事情,他們也不怕有人奏自己結黨。

  舒蕪穿著一身布袍子,沉默許久後,笑著說道:「天下萬事萬物,總要講究一個道理,尤其是儲君之事,上涉天意,下涉萬民,若理不通,則斷不能奉……范閑曾經說過,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此乃國事,並不是天子家事,舒蕪身為臣子,上要替陛下解憂,旁要替慶國除慮,聖心無需揣摩,便問己心便是。」

  「陛下心意已定,怎奈何?」

  舒蕪捉著頜下的鬍鬚,像平日裡那般嘻嘻哈哈說道:「先生曾經說過,君有亂命,臣不能受。」

  他口中的先生,自然就是那位已經辭世兩年的莊墨韓大家。文臣分頭回家,各自沉默不語。

  其實皇帝如果想暗示臣子們上書,還有很多方法,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那些朝中的代言人,但很奇妙的是,自從風波起,除了戶部尚書范建外,皇帝便從來沒有宣召過哪位大臣單獨入宮,所以臣子們也在疑惑,是不是陛下的心意還沒有定下來——他們不是七路總督那種陛下家奴的角色,更不敢胡亂上書。

  朝廷陷入了一種尷尬的沉默對峙之中。而身在東宮,處於事件中心的太子殿下,卻依舊溫和恬靜,似乎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他的派系裡根本沒有什麼得力的人,今次卻贏得了這麼多文臣的支持,可以說是一種意外之喜,卻也是一種……意外之驚。

  所以太子在暗自感激之餘,愈發沉默。

  ***

  而在這次廢儲風波之中,有兩個置身事外的年輕人,最吸引群臣的目光。這兩位年輕權貴氣質有些相近,而且與太子的關係都很複雜,偏生時至今日,他們的表現相當出乎人們的意料。

  第一個自然是范閑。如今在人們的眼中,他是地地道道的三皇子派,而且本身又是陛下的私生子,身份太過敏感。可是七路總督上書前後,他在江南保持著死一般的沉默,日常的進宮帖子,根本沒有一絲字眼提到此事,只是在內庫與周邊的日常事務上繞圈子。而監察院雖然從戶部查到了東宮,但力度明顯也沒有群臣們想像的那般強烈,所有人都看的清楚,監察院在京都的行動,和范閑沒有什麼關係。

  以至於人們忽然想到一椿事情,陛下將范閑扔到江南,是不是也有將他與監察院割裂開來的想法?而一向表面溫柔、內心堅毅的范提司,為什麼不肯抓住這個機會痛打落水狗?

  第二個便是二皇子。在范閑入京之前,這位二皇子一直深受陛下寵愛,在陛下諸子中第一個封王,在朝中周納了一大堆文臣相伴左右,後來眾人又知長公主明裡保的太子,暗裡保的是他……這位二皇子不簡單,隱隱與太子分庭抗禮,所謂奪儲,其實最先前指的就是他。

  可是這半年裡京都大事不斷,卻似乎與這位二皇子都沒有什麼關聯。長公主被幽禁後,二皇子一點事兒沒有,反而是太子被陛下放逐了一道。

  如今太子被廢之勢危急,按理講,二皇子應該是受益最大之人,他理所應當有所行動才是。就算他為了避嫌,為了討陛下的歡心,謹持孝悌二字,一直保持沉默也便罷了,可是他居然……親自上書替太子辯解征北軍冬祅一案,更暗中發動了派系中的官員,站在了皇帝心思的對立面。

  當然,他在朝中的勢力基本上已經被范閑的兩次戰役打的稀裡嘩啦了,可經營這麼多年,總還有些說話的嘴,最關鍵的是,他娶了葉靈兒之後,便等若成了葉家的半個主子,他替太子說話,確實有些作用。

  太子的兩個兄弟,兩個最大的敵人,在太子最危險的時候,用不同的方式表示了支持,這真是一個很奇妙美妙玄妙的局面。

  想必慶國皇帝這時候的心情一定很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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