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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三


  范閑說完這句話後,收好了面前的那張紙,將他重新放回了箱子之中,然後開始歎氣,惱火於自己的好奇心,每次總是忍不住將母親的信拿出來再看一遍,可每看一遍都麻煩的要死。

  他此時在蘇州,在華園,門口那個大大的箱子依然敞開著,內裡的雪花銀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如同范尚書一樣,他也學會對著一張紙說話,只是父親是對著畫像,他沒有那個能力,只好對著信說話。

  有很多話不能對人講,唯一能講的幾個人都不在身邊,所以范閑憋的很辛苦。以往有段時間,甚至把王啟年當成了最好的聽眾,可是為了讓王老頭不被自己的話嚇成心肌梗塞,他終於還是終止了對老王的精神折磨。

  五竹叔不在,若若不在,婉兒不在,海棠不在,縱有千言萬語,又去向誰傾訴?大逆不道,不容這個世間的心思,能從哪裡獲得支持?

  范閑開始逐漸感受到了那種寂寞感,那種老娘很孤單裡蘊藏著的意思。

  而他對於自己的第二次生命也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自我猜疑。

  §卷六 第一百零三章 荒唐事

  其實,每一個人在某些特定的時候,都會往回去看自己的一生,追溯一番過往,展望一下將來,這便是所謂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了。只不過放在一般情況下,這種工作往往是人們已經對生活感覺到厭倦,或者他已經達到了自己某一個既定的目標之後,才開始的。最常見的模型,自然是一個老頭兒在渭水旁邊一邊釣魚,一邊喟歎人生如腳下之流水東去而不回。

  范閑不是苦荷,他沒有釣魚的愛好,他的年紀也還小,只是他的生命卻比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都要多了一次重複,仔細算來,他應該是個三十幾歲,快要知天命的中年男人才是,只是卻被迫呆在一個美麗的香皮囊裡——被迫這個詞有些矯情,暫且不論——但他也會進行一下反思。

  不是抱著俏佳人感歎當年沒有為人類美好正義事業努力,而是在一種混沌之中尋找清明,試圖再次尋回自己堅定和明確的目標,因為現在的他,有些迷糊了。

  重生之後,他一直是個有堅定目標的人,在懸崖之上,曾經對五竹叔以三個代表為基礎,發過三大願心,時至今日,三大願基本上已經實現,只是不好色如范閑者鮮矣,他身旁的女人始終是多不起來。

  三大願的根基自然是活下去,為了這個目標他一直在努力,在強硬,在冷血。而且三大願的隱藏技能或者說是附贈屬性,自然就是他對范尚書說過的人生理想——權臣。

  如今在慶國,在天下,范閑真真當得上權臣二字了。行走各地,無人不敬,無人不畏,然而真真一朝如此,將知天命的年輕人終究還是迷糊了起來,這便真是自己要的生活?

  他一個人行走在華園通往江南總督府的路上,低著頭,像一個哲學家一樣地惺惺作態,身後卻跟著幾名虎衛,街道兩側還有許多監察院的密探暗中保護。

  「小范大人。」

  「小公爺。」

  「欽差大人。」

  「提司大人。」

  一連串飽含著熱情、奉承、微懼味道的稱呼從身旁響了起來,范閑一驚,愕然抬頭,發現自己已經走入了江南總督府。江南道的官員們正分列兩側,用「脈脈含情」的目光看著自己,說不出的熾熱與溫柔。整座官衙似乎隨著他的到來,倏忽間多了無數頭吃了不良草料的駿馬,屁聲雷動。

  范閑下意識裡撓了撓頭,沒有在意這個動作稍失官威,自嘲地笑了起來,把先前那些環繞在腦中的形而上的東西全數驅除。是的,人生確實需要目標,但自己現在就開始置疑人生或許太早了些。牛頓直到老了才變成真正的神棍,小愛同學的後半輩子都在和大一統咬牙切齒,但這二位牛人畢竟算是洗盡鉛華後的回樸,自己又算是什麼東西?

  自己終究是個俗人,必須承認,自己終究還是享受這些虛榮、權力、金錢、名聲所帶來的好處之中。

  范閑一面與官員們和藹可親地打著招呼,一面往總督府的書房裡走去,心想自己和葉輕眉不一樣,還是不要往身上灑理想主義的光輝了。

  在這個世界裡,不,是在所有的世界裡,理想主義者都是孤獨寂寞的,都是容易橫死的,而范閑不可能接受這兩條。

  還是老老實實做個權臣好了,他在心裡如是想。

  然而當他走到了薛清的書房,低著頭與薛清聊了許久之後,內心又開始自嘲起來。權臣這種東西是想做就能做的嗎?那得看陛下允不允許你做,一個昏庸無能的皇帝,可能會被一個權臣架空,可像皇帝老子這種人物,怎麼會給自己這種機會,自己活了三十幾歲,怎麼還這麼天真可愛?

  他伸了個懶腰,眯著眼看著太師椅裡閉目養神的薛清,在心裡暗罵了兩句,開口說道:「查賬這種事情讓戶部做就行了,這內庫一向是監察院管著的……怎麼卻又忽然讓都察院來湊一手?幾個月前那些禦史不都下了獄,都察院裡哪裡來這麼多人手查賬?就算人手夠,但那些只知道死啃經書的傢伙,看著帳上的數字只怕就要昏厥了過去。薛大人,這事兒您得上摺子……江南好端端的,又來些子人,實在有些想不過味兒。」

  薛清笑了笑,在心裡也暗罵了兩句,想著戶部是你老子開的,監察院是你管的,內庫是你坐在屁股底下的,這還查個屁?京都方面對這件事情早就有意見,此時門下中書新出了主意,還不就是怕你小子把內庫裡的東西全偷出去賣了。

  不過范閑在江南一年半,與薛清配合的極好,二人間極有默契,薛清也不知從他身上撈了多少油水,這話可不能說明白,想了想後,說道:「來人查也不是不行,不過你和都察院有積怨在身,讓他們來查,誰知道他們會不會公報私仇。」

  這番話永遠只能是這些高官們私下說的。

  「就不能再攔攔?舒蕪那老頭兒和胡大學士是不是閑的沒事兒幹了?」反正書房裡沒什麼外人,范閑惱火說著,但他心裡明白,名義上是門下中書發的函,實際上是皇帝老子的意思,內庫監察院這塊兒讓自己一手捏著,終究不是個妥當的法子,在京都監察院裡摻了一把賀宗緯牌沙子,卻被萍萍壓的不敢喘氣,這便是往江南來摻了。

  范閑警惕的是,皇帝是不是沒有相信自己關於招商錢莊的解釋,還是對自己與北齊人之間的關係起了警惕。至於走私一事,他並不怎麼在乎,長公主都走了十來年,自己才掙一年的油水,反手就給國庫送了那麼多雪花銀,皇帝老子斷不至於如此小氣。

  看著范閑有些不愉的臉色,薛清哈哈笑了兩聲,安慰道:「還不是做給朝中人看,你擔心什麼?就算派個欽差領頭的三司來查,你這只手一翻,誰還能查到什麼?不要忘了,你也是位欽差大人。」

  薛清將手一翻,趁勢握住了桌上那杯茶,喝了一口。

  范閑盯著他那只穩定的手,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走私的事情,薛清知道一些,卻不知道其中內情,所以才會顯得如此鎮定。如果讓他知道自己是在暗中損壞慶國的利益,只怕這老小子會驚的把這杯茶摔到地上。

  他正準備再澆點油,加把火,不料卻看到薛清把茶杯放下後,換了一副極為認真的臉色。

  官場交往,尤其是像薛清這種土皇帝和范閑這種皇子身份的人,基本上把一些重要的事情都放在嘻嘻哈哈裡說了,免得讓彼此覺得隔膜太多,有趨於冷淡的不良勢頭,所以像此時薛清如此認真的臉色,范閑還是頭一遭看到,不由皺起了眉頭。

  薛清沉默很久之後,緩緩開口說道:「京都的事情,小范大人你自然比我清楚,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看法?」

  看法?屁的看法,這種大事情,老子一點看法也沒有。范閑閉著嘴,一聲不吭,只是含笑望著薛清頜下的鬍子,像是極為欣賞,反正這個天底下,除了那幾位大宗師加上皇帝老子外,他誰都不怕,自然敢擺出這副泥塑模樣。

  薛清咳了兩聲,看著范閑的模樣,知道自己這話問的太沒有水平,而對方的無賴比自己更有水平,自嘲地笑了笑,斟酌片刻後,直接說道:「明說了吧,陛下……要廢儲了。」

  范閑一怔,似乎像是沒有聽清楚這句話,片刻後回過神來,猛地站起,盯著薛清的眼睛,許久沒有說話。

  他的心中確實震驚,震驚的不是廢儲本身,也不是震驚于薛清與自己商量,而是震驚于薛清既然敢當著自己面說,那肯定不是他猜出來,而是宮裡那位皇帝已經給自己的死忠透了風聲,同時開始通過他向四處吹風。

  難道輿論就要開始了?

  薛清的手指頭輕輕叩響著桌面,望著他微笑說道:「小范大人為什麼如此吃驚?這件事情難道不在你的意料之中?」他忽然歎了口氣,眉間閃過一絲可惜之色,緩緩說道:「其實也不怕你知曉,我已經上了摺子勸說陛下放棄這個念頭,只是沒有效果。」

  「您讓我也上摺子?」范閑看著他。

  薛清微嘲說道:「您和太子爺是什麼關係,誰都清楚,老夫不至於如此愚蠢。」

  停頓了片刻,他輕聲說道:「陛下心意已定,我們這些做臣子只好依章辦事……」說到此處,薛清又停了一下,似乎心中也很疑惑,明明太子這兩年漸漸成長,頗有篤誠之風,各方面都進益不少,為什麼陛下卻要忽然廢儲,只是他隱約猜到肯定是皇族內部出了問題,當著范閑這個皇族私生子的面,他斷不會將疑惑宣諸於口。

  范閑想了會兒後問道:「這件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江南一地,肯定就你我兩人知道。」薛清說道:「不過我相信七路總督都已經接到了陛下的密旨,就看大家什麼時候上了。」

  范閑心中冷笑一聲,皇帝也真夠狠的,甚至狠的有些糊塗了,太子一年間表現優良,此次遠赴南詔不止沒有出什麼差錯,反而贏得朝中上下交口稱讚,想必皇帝想廢儲,要找藉口太難……竟然用起了地方包圍中央的戰術。

  只是七路總督雖然說話極有力量,但畢竟是臣子,誰敢領著頭去做這件事情?就算是陛下的密旨所令,可是七個總督也不是蠢貨,想必不會相信自己摻和到皇位之爭中,將來還有什麼好下場。

  薛清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緩緩說道:「本督,想必是第一個上書進諫陛下廢儲的官員。」

  范閑一怔,靜靜望著薛清的雙眼,他知道此人是皇帝的死忠,但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死忠到了如此程度。

  「理由呢?」他皺著眉頭,提醒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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