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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八


  慶國真正權力最大的那個女人,那個老女人,其實早在半個時辰前就醒了。老人家需要睡眠的時間極少,但太后娘娘依然習慣性地躺在含光殿的綿軟大榻上,閉著眼睛養神。

  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醒了已經這般久,天卻還是這麼黑,讓人沒有起身去園裡走走的興趣。

  尤其是後來的那陣風雨雷聲,讓太后老人家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睛閉的更緊了些。她不怕打雷,但厭惡雷聲,總覺得是不是老天爺對於老李家有什麼意見,才要通過這種方式來告訴自己。

  風雷之後,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只是這陣聲音很快便消失了,濛濛黑的宮殿裡又恢復了平靜。

  太后卻不想再躺了,在嬤嬤與宮女的服侍下,緩緩從床上起來,顫顫巍巍穿好了衣裳,在額上細細熨帖地系了根青帶,被扶著坐到了椅上。

  宮女們悄無聲息地端著金盆前來侍候老人家漱洗,盆中的溫水冒著熱氣。

  太后盯著盆中的熱霧發怔。

  片刻之後,她歎了口氣,揮揮手,說道:「剛才是哪兒在鬧呢?」

  宮女們和嬤嬤們面面相覷,她們雖然也聽見了,隱約應該是東宮那面,但是此時尚是淩晨,誰也沒有出殿,都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即便有的人猜到是東宮出事,可是也沒有誰敢當著太后的面說出自己的猜測。

  便在此時,那名端著銅盆的宮女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而一名老態龍鍾的太監卻緩緩從殿外走了進來。

  整個皇宮,除了皇帝陛下外,便只有這位老太監可以不經通傳,直接進入太后寢宮。而太后身旁圍著的那些宮女嬤嬤們看見那名老太監進來,愈發地沉默,只有那名端著銅盆的宮女臉上閃過一絲絕望,一絲掙扎。

  洪老太監緩緩走到太后身邊說道:「東宮前些天抓了幾個手腳不乾淨的奴才,結果沒殺乾淨,又鬧了一鬧,老奴讓小姚子去了,只是小事情。」

  太后微微皺眉,喔了一聲,眼光卻瞥著那位端著銅盆的宮女。

  洪老太監也用他渾濁不清的眼神,看了那位宮女一眼。

  那名宮女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緩緩低下了頭。

  ***

  然而她馬上抬起頭來,用極快速的語速說道:「東宮……」

  說了兩個字,便停頓在了那裡,她驚恐萬分地盯著對面。

  太后用她那蒼老而顫抖的手,死死地握住了洪老太監的手腕,因為她知道,只要洪老太監願意,這條老狗有無數的法子,可以讓那名宮女說不出一個字來。

  「走水。」端著盆的宮女顫抖著聲音說道:「好大的火,皇后和太子娘娘還在裡面。」

  洪老太監緩緩搖了搖頭,將手縮回了袖子中。

  太后緊緊盯著那名宮女,說道:「陛下呢?」

  「陛下在廣信宮。」

  那名宮女咬著嘴唇,替她的主子傳出了最後一句話,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左手掏出袖中的釵,將釵尖刺入了自己的喉嚨中,鮮血汩汩而出。

  她手中的水盆摔落在地,砰的一聲脆響,她的身體也摔落在地,一聲悶響。

  含光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宮女嬤嬤都被這一幕驚呆了,誰都說不出話來。

  「死不足惜的東西!」太后站了起來,看都沒有看地上的宮女屍體一眼,說道:「去廣信宮。」

  ***

  廣信宮外的雨漸漸小了起來,而長公主的呼吸也漸漸小了起來,她臉上的紅已經由緋紅轉成一種接近死亡的深紅,那雙大而誘人的眼眸漸漸突起,極為詭異。她的身體懸于美麗的宮牆上,她的生命全部懸於扼在她美麗潔白頸項間的那只大手中。

  死亡或許馬上到來,然而這女子,這位慶國二十年來最怪異的女子終究是瘋的,所以在她的眼中根本看不到一絲對於死亡的恐懼,有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嘲弄與譏諷。

  嘲開與譏諷的對象,自然是她面前的天下第一,她的兄長,慶國的皇帝陛下。

  或許是這一抹嘲弄的原因,慶國皇帝的手掌略微松了松,給了李雲睿一絲喘息的機會。李雲睿大口地呼吸著,忽然間舉起拳頭,拼命地捶打著皇帝堅實的身軀,因為呼吸太急,甚至連她的鼻涕和口水都流了出來,淌在她那張依然美麗卻有些變形的臉頰上。

  死亡或許不可怕,但是沒有人在將要死的時候,忽然抓到了生的機會,還不會亂了心志。

  皇帝冷漠而譏諷地看著她,一字一句說道:「原來,瘋子終究還是怕死的。」

  長公主啐了皇帝一臉的唾沫,嘶啞著聲音,瘋狂地笑了起來。

  皇帝緩緩拭去臉上的唾沫,面色不變,又舉手緩緩擦去長公主臉上的東西,緩緩說道:「你我兄妹二人,這幾年似乎很少說些知心話了,多給你一些時間何妨?」

  「不用時間了。」長公主艱難地吃吃笑道:「我只是在想,你如果今天殺死我,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殺陳萍萍了……很奇妙的是,清宮這種大事,你居然一個虎衛都沒有帶……你在防著誰?防范建?」

  以慶國朝廷的局勢,一旦平衡完全被打破,身為帝王,自然要樹立全新的平衡,而原來老的一代,自然要成為祭品。

  「很好……看來范建死了,范閑也要死了……有這麼多人陪我一起走,我又在乎什麼?」

  長公主忽然又啐了皇帝一臉,嘶著聲音說道:「你是寡人,你是孤家寡人!殺了我啊,殺了我,你沒兒子,你什麼都沒有……你就是一個孤魂野鬼。」

  「天子不需要朋友。」皇帝冷漠說道:「至於兒子們,如果他們敢造反,朕自然可以再生。」

  廣信宮外,忽然傳來急促的叩門聲,聲音極響,似乎外面的人極為急迫。

  「你……終究還是……不捨得殺我。」長公主喘息著,怔怔望著皇帝說道:「你明知道我是在拖時間,為什麼任由我拖著?」

  §卷六 第九十二章 幽

  皇帝緩緩閉上眼睛,說道:「你高估了朕的耐心,我低估了你在宮裡的能量……」

  長公主望著皇帝喘息說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給我機會,其實我也一直在給你機會,只要你不想殺我,我根本……鼓不起勇氣去害你……因為這一世,我已經習慣了在你的身後,想要完全站在你的對面,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想害你……所以我一直沒有出手。」

  「然而你讓我絕望了。」李雲睿喘息著,旋即溫柔地微笑道:「所以殺了我吧,如果我活著,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殺死你。」

  「沒有誰能殺死朕。」皇帝平靜說道,然後他的手緩緩用力。而此時廣信宮外的叩門聲卻極怪異地停了下來,長公主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

  「你是我妹妹。」皇帝忽然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摩了一下她的臉頰,喃喃說道:「就算很不乖,可你還是我的妹妹。」

  ***

  這是皇帝與長公主在這個世界上所進行的最後一次談話。

  然後廣信宮的宮門被幾柄雪一般的刀光硬生生破開,嘶嘶脆響之後,宮門轟然倒塌,一臉平靜然而眸子裡異常惶急的皇太后,在洪老太監的陪伴下,在數名虎衛的拱衛下,走進了廣信宮。

  「皇兒!」

  太后看著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尖叫了起來。

  長公主用有些失神的目光看了與自己近在咫尺的皇帝一眼,發現皇帝聽到這聲尖叫後,唇角浮現出一絲自嘲的笑容。

  卻不知道這笑容是在嘲弄誰。

  一根指頭,一根指頭,漸漸從長公主發紅的脖子上鬆開,就像是附在樹枝上致命的毒藤漸漸無力。

  皇帝閉著雙眼,用了很長的時間,平伏下自己的呼吸,然後緩緩收回手掌,轉回了身體,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長公主揪亂了的龍袍,面無表情地迎住了自己的母親,牽著她的手,輕聲說道:「母后,我們回去。」

  皇太后的眼光停留在癱倒在宮牆下,撫摩著自己發燙髮紅的脖頸,不停喘息著的長公主身上,渾身發抖。

  皇帝牽著皇太后的手微微緊了一下,輕柔說道:「母后,我們走吧。」

  話語雖然溫柔,雖然表示了一種妥協,卻也充滿著不可抵擋的威嚴。皇太后的手再次顫抖了起來,顫聲說道:「回宮,趕緊回宮。」

  皇帝忽然在廣信宮門口停住了腳步,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靜,眉頭卻略微皺了一下,說道:「朕以為,這天下子民皆是朕的子民。」

  先前破宮而入的那幾名虎衛神情一凝。

  幾道風聲響起,幾名跟隨太后的虎衛慘哼數聲,倒在了血泊之中。

  皇帝恭謹地扶著太后的手出了廣信宮。

  洪老太監袖著手跟在身後。

  廣信宮的宮門再次關閉了起來,也將長公主的喘息聲關在了裡面。

  ***

  今天的朝會推遲了半個時辰,京都十三城門開門的時間,也推遲了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足夠皇宮裡發生很多事情,也足夠朝中的文武百官們大致知曉了陛下做了些什麼。

  所以沒有人敢真的在半個時辰之後再赴皇城,所有的上朝大臣們,都依照原定的時間,老老實實地守候在了皇宮的城門外。

  只是今天場間的氣氛很怪異,沒有人會聚在一起討論閒聊,便是連寒暄似乎也成了一種罪過。那股畸形的沉默,讓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股壓力。

  就在淩晨前,長公主在朝中京中的大部分勢力已經被一掃而光,而有些勢力甚至是以往這些官員們根本不清楚的。這次行動來的如此迅疾,下手如此決斷狠辣,收網如此幹淨利落,讓這些官員們都感到了一絲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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