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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一


  今夜慶國皇帝陛下沒有批閱奏章,很仔細地聽著洪公公的回報,聽完了這句話,他的唇角閃過一絲詭異的笑意。

  「有人想隱瞞什麼。而不論是在宮中,在京中,能夠事事搶在你前面的人不多。」皇帝平靜說道:「她的手段,我一向是喜愛的。」

  洪公公沒有說話。長公主的手段,整個天下都清楚,只不過這幾年裡一直沒有施展的餘地,若這種手段放在幫助陛下平衡朝野,劍指天下上,陛下當然喜愛,可如果用在毀滅痕跡,欺君瞞上中,陛下當然……很不喜愛!

  洪公公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遞了過去,說道:「只搶到一顆藥。」

  皇帝用手指頭輕輕地捏玩著,微一用力,藥丸盡碎,異香撲鼻。他的眼中一片冷漠,說道:「果然好藥。」

  洪公公平靜說道:「有可能是栽贓。」

  「所以……什麼事情還是要親眼看見才可以。」皇帝說道:「先休息吧,不論這件事情最後如何,不要告訴母后。」

  洪公公應了一聲,退了出去。他心裡清楚,就算以自己的身份,可是這宮裡有很多事情依然是不能看的。

  微風吹拂著皇宮裡的建築。離廣信宮不遠處的一個園子裡,身著黃衫的慶國皇帝從樹後閃出身來,微微低頭,心裡覺得有些奇怪,明明洪四癢已經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為什麼她還不收斂一些?

  然而這一絲疑惑早已被他心中的憤怒與荒謬感所擊碎了,皇帝的眼中充斥著一股失敗失望失神的情緒。

  中年男子沒有回去寢宮,依然在禦書房裡歇息。

  在這個夜裡,他思考了很久,然後問了身旁服侍的姚太監一個奇怪的問題:「洪竹會不會知道什麼?」

  姚太監緊張地搖搖頭,勸說了幾句。他必須在陛下隱而不發的狂怒下保住洪竹的性命,才能也盡可能地保證自己的安全。

  「朕想殺了他……」皇帝皺眉說道:「朕想……殺了這宮裡所有人。」

  然後他平靜了下來,用一種異常冷漠的語調吩咐道:「宣陳院長入宮。」

  在冬日裡滿頭大汗的姚太監如蒙大赦,趕緊出宮直奔陳園去找那位大救星。在他出門不久,禦書房裡傳來一聲巨響,聽上去像是那個名貴的五尺瓶被人推倒在地。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一向東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慶國皇帝陛下,做出如此憤怒的發洩舉動。

  ***

  「回春堂那裡不會有問題吧?」陳園中,那位已經在輪椅上坐了許久的老跛子,對身邊最親密的戰友說道:「我不希望在最後的時刻犯錯。」

  一頭繚亂頭髮的費介說道:「能有什麼問題?雖然是洪四癢親自出馬,但宮裡的每一步都在你的計算之中,不會讓他們抓到什麼把柄。」

  「很好。」陳萍萍閉著眼睛想了許久,眼角的皺紋像菊花一樣綻放,然後睜眼緩緩說道:「我在想一個問題,要不要讓洪竹消失。」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問題。皇帝之所以偶爾想到這個,是因為他盛怒之下,下意識裡要將所有有可能猜到皇室醜聞的知情者全部殺死,而且他當時馬上反應了過來,並沒有下這個決定。那陳萍萍又是為了什麼,會想到要殺死洪竹?

  陳萍萍皺著眉頭說道:「算來算去,這整件事情當中,也就只有洪竹這個線頭可能出問題。」

  費介搖了搖頭:「雖然是我們想辦法讓洪竹看到了這件事情,但很明顯,陛下不是通過這個小太監知道的。」

  這兩句對話裡闡釋了一個令人震驚的真相,也說明了一直盤桓在范閑心頭,卻一直無處問人的大疑惑。

  洪竹雖然是東宮首領太監,但他憑什麼運氣那麼好……或者說運氣那麼差,居然會發現長公主與太子間的陰私事?

  原來……就連洪竹,也只是陳萍萍最開始掀起波瀾的那個棋子。

  「正因為如此,我才覺得這個小太監有些看不透。」陳萍萍皺眉說道:「他明明是陛下放到東宮裡的釘子,在知道了這件事情之後,為什麼一直沒有向陛下稟報?以至於我本以為還要再等兩個月,才能把這件事情激起來。」

  「也許是他知道,如果這件事情由他的嘴裡說出去,他會必死無疑。」費介說道:「能在宮中爬起來的人,當然不是蠢人。」

  陳萍萍忽然微笑著說道:「洪竹能一直忍著,我很佩服……只是陛下終於還是知道了,很好。」

  費介也笑了起來,笑容有些陰慘:「你有一個好接班人,我有一個好學生。」

  陳萍萍帶著滿足的笑容點點頭:「直到現在還沒有弄清楚他怎麼安排的,僅憑這一點,就說明他已經長進不少了。」

  這位老跛子知道洪竹是皇帝的心腹,卻不知道洪竹是范閑的人。

  §卷六 第八十七章 半個時辰

  陳萍萍沉默片刻後說道:「陛下是個多疑的人,范閑用的這法子不能說是不聰明,但問題在於陛下多疑,所以對於這些太容易看到的疑點,反而會產生更深層的懷疑……」

  費介看了他一眼,說道:「所以我們要替范閑殺人,把這些疑點打結實。」

  「是啊……」陳萍萍微笑說道:「陛下多疑,所以反而很難下決斷,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也不是當年那個敢用五百人去沖北魏鐵騎的猛將了……殺人定君心,雖然很粗糙,但好就好在,死人是不會說話的,死人卻會告訴陛下,陛下想知道的。」

  費介咳了兩聲,說道:「雖然說的有些麻煩,但基本上我聽明白了。」

  陳萍萍笑了起來:「陛下多疑又自信,所以他一旦疑什麼,就只會從眼前發現的證據中,尋找可以證明自己猜疑的那部分……所以說來說去,只是陛下欺騙了他自己的眼睛。當然,從某一方面來說,這不算欺騙,因為這是實際上就發生了的事情。」

  正說著,陳園外面傳來隱隱的說話聲。陳萍萍與費介二人對視一眼,陳萍萍說道:「看來宮裡的旨意到了,你準備離京吧。」

  費介點了點頭,然後問道:「洪竹那裡?」

  「暫時不要動。」陳萍萍皺眉想了一會兒,推著輪椅向園前行去,說道:「我總覺得這個小太監不簡單。」

  ***

  遠在江南,自以為冷眼旁觀京都一切的范閑並不知道,他埋在皇宮裡最深的那顆釘子,同時間內成為了慶國最厲害的兩位大人物想要殺死的對象,這只證明了他不是神,準確地說,這個耗費了他最多精力,隱藏最深的計劃,依然有許多全然在算計之外的危險,如果不是洪竹擁有足夠好的運氣,等范閑下次回京的時候,只怕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小太監的任何消息。

  不知道神廟裡會不會有神,但這個世上肯定沒有人是神,就算是境界最接近神的北齊國師苦荷,就算是權勢與心境已經足以讓神都嫉妒的慶國皇帝……其實都還只是凡人。

  所以那位一向顯得有些深不可測的慶國皇帝,此時坐在太極殿的長廊下,看著面前的一大片宮坪時,眼光顯得有些落寞與失望,就像一個普通的中年男人。

  在皇帝的身邊,是那輛黑色的輪椅,陳萍萍半低著頭,輕輕撫摩著膝上的羊毛毯子,沉默不語。

  君臣二人沉默,平靜地看著面前的宮坪。此時尚是春初,沒有落葉,沒有落花,宮裡被太監宮女雜役們打掃的乾乾淨淨,纖塵不染,石板間的縫隙裡那些土都平伏著,繪成一道道謙恭的線條。

  此時夜已經極深了,但是太極殿內的燈火依然將宮坪照耀的清清楚楚。

  「我錯了。」皇帝今天沒有用朕來稱呼自己,他歎了一口氣,說道:「我總以為,三次北伐,西征南討,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能夠讓我承受不住的事情,所以我可以冷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可是當事情真正發生的時候,我發現,原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這是家事……古人說過,清官難斷家務事,陛下也不例外。」

  此時此刻,陳萍萍已經知道了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但這位老破子並沒有刻意表現出如何的震驚與驚恐,態度很平靜,就像這件事情並不是什麼大事。這種態度讓皇帝的心情好了些,對,只是一件見不得光的家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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