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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二


  「動手吧。」范閑苦笑著說道:「我們都要走了,不能再留他們在這兒吃稀飯。」

  蘇文茂應了一聲,疑惑問道:「大人,最開始的時候為什麼不把風聲遮嚴實一些?畢竟這次鬧出工潮來,京都朝堂上一議,如果信陽方面再做些手腳,大人的日子只怕不會……太好過。」

  范閑沉默了起來,手指頭輕輕敲打著椅子的扶手,這是他思考問題時很尋常的表現。想了會兒還是決定對自己的心腹多交代一些,抬頭解釋道:「內庫一共分成兩片,工坊這裡是根基,外銷的行商則是手腳。我要斷人手腳,自然要先將根基打實在,而我向來不習慣籌劃耗時太長的局面,所以才會選擇逼著內庫裡的這些人搶先反應過度,如此一來,我才好下重手,也找到藉口,將信陽方面的官員趕出去。」

  蘇文茂點了點頭,但心想這並不能解釋自己先前的疑問,只是看著提司大人的神情,知道大人自有分寸,便耐心聽著。

  「我要逼著內庫裡的敵人動手。」范閑微笑說道:「長公主何嘗不是等著我來逼?以她在朝中宮中的眼目,怎麼可能不知道老掌櫃們跟著我來了江南?而她一直將這件事情沒有告訴內庫裡的官員,明顯就是不想讓那些官員因為知道了我的底線,而不敢……勇敢地站出來。試想一下,如果誰都知道老掌櫃跟我們在一起,這次工潮哪裡還會發生。」

  「自然不會發生。」蘇文茂皺眉道:「如果知道大人身邊帶著慶余堂的老先生們,那些司庫底牌盡失,哪裡敢站出來說三道四。但問題是……為什麼長公主……會將這消息聲瞞著,等著內庫官員們暗中串聯,從而給了大人一個立威的好機會?如果她事先交代清楚,司庫們一定會老實許多,那些信陽方面的官員也會平靜下來,不讓我們抓著由頭。」

  范閑搖了搖頭,歎息道:「這位長公主殿下站的比一般人都要高很多……不錯,這次她看著似乎是給了我一個立威的機會,甚至還讓我震懾住了內庫的一眾官員……可是,在處置這件事情的手段裡,我不得已要更多的借助當年老葉家的人員與力量,我必須要殺人立威,手段會顯得比較猛烈和不擇手段。」

  他繼續解釋道:「初入內庫,我便殺了五位司庫,傳至京都,朝廷對於我一定沒有什麼好評價,至於用老掌櫃執掌內庫,更是會觸著宮裡某些人的忌諱。長公主將這鍋粥蓋著,等最後沸騰了,看似讓我吃到嘴裡,實際上卻存的是要燙我嘴的念頭。」

  蘇文茂擔憂說道:「說來也是,當日處置工潮之事,大人說話裡似乎有些觸著忌諱了。」

  范閑笑了笑,沒有說什麼。

  蘇文茂滿臉凝重:「等工潮、殺人、老掌櫃這些事情傳回京都後,無論如何,朝中對於大人會加以訓斥,往最輕處想,也是個行事魯莽草率,不堪……」

  他住了嘴,范閑卻笑著接道:「不堪大用?往厲害了說,還可以暗奏我心有異志,猶記葉家往日,如何如何。」

  蘇文茂一愣,馬上想明白了范提司這一生最忌諱什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此時才終於感受到了那位長公主的手段,對方竟然是什麼事情都沒有做,只是暗中幫范閑藏著老掌櫃們南下的消息,就可以把大人擱到一個極其危險的火山口上。

  「大人既然深明其計……當初就應該第一時間內將老掌櫃們抬出來,行事也該謹慎些才是。」他壯著膽子向范閑進諫。

  范閑搖搖頭,說道:「長公主算准了我必須讓矛盾激化,才能儘快地收攏內庫,至於以後的餘波,是我當下根本無法顧及的,所以在這一點上,就算她冷眼在京都看著,我也必須要做。」

  他冷笑說道:「至於內庫的那些心腹官員會因此被我挖出來……想必她也清楚,有監察院的幫助,這些人日後數年根本起不了絲毫作用,反而會給她帶去一些不想要的麻煩,既然已經是無用之人,她又怎麼會在意對方的死活?只是幾顆棄子罷了,死之前給我弄些麻煩而已,既然無論如何動手腳也不可能阻止我的全面接管,長公主她當然願意看到我的接管會出些麻煩,給我帶來一些將來的隱憂。」

  此言中的所謂隱憂,自然是宮中貴人們對范閑的認知,也許會因為內庫的事情而產生某種微妙的變化。范閑處置內庫事所展現出來的冷血一面,不知道會不會觸動太后那根敏感的神經,會不會讓皇后與東宮太子聯想到當年的葉家。

  而聯想這種東西,就像毒蛇一般噬人心魂,在范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對付她們之前,或許她們就會警惕起來,太后、長公主、皇后這一群後宮婦人團,太子與二皇子這一對歡喜冤家,如果再次因為范閑的存在而團結起來,如果皇帝會對范閑產生某種懷疑。

  長公主該笑了,范閑該哭了。

  而在內庫這件事情當中,所謂掌櫃在手,天下我有,長公主必須接受這個事實,所以她只是想從中獲得某些方面的利益。

  「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范閑低下了頭,淡而無味說道:「沒什麼,按院長大人的話來講,長公主的眼光依然局限在一宮之中,若此次都察院真的參我,她只怕要吃個悶虧。」

  蘇文茂難以理解地看著他。

  范閑抬起頭來,臉上浮起自信的笑容:「陛下既然將老掌櫃給了我,那就說明在短時間內,他相信我的忠誠。我下江南接內庫,損的是長公主的面子,如果長公主此時保持沉默,那便罷了,如果我收拾內庫稍有不妥,京都朝官便群起而攻之,陛下……不免會有些生疑,至於什麼老葉家的問題,反而不會對我造成太大影響。」

  「我想讓內庫這鍋粥趕快煮好,長公主喜歡我用猛火,我卻是……希望她暗中助我用猛火。」范閑笑著說道:「我在內庫行事雖然放肆,大有值得懷疑之道,但我並未刻意遮掩,陛下自然信我之誠,而長公主雖冷眼旁觀,卻機心擅作,這便是所謂不誠。」

  他最後解釋道:「任何權謀之算,到了最後的階段,只不過是看陛下的心情與親疏,而我,對陛下向來是一片坦誠。」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說服蘇文茂,還是在欺騙自己,但在這一仗中,范閑清楚,女婿一定要獲取勝利,身為兒子的自己,也必須獲得勝利。

  皇帝在給太子樹立了二皇子這個敵人之後,如今又成功地將范閑樹立成為了最強悍的磨刀石。

  長公主只是看到了范閑的坐大,給那兩位皇子與宮中太后皇后所帶來的壓力,卻沒有看清楚,這種壓力本身就是慶國皇帝所暗中培養出來的,這——便是先前范閑借陳萍萍之口說的那句話:長公主的眼光,依然有局限。

  不是歷史局限性,而是屁股局限性,她畢竟不是坐在龍椅上,眼放天下的君王。

  §卷五 第一百章 有些事情做得說不得

  三月中了,春意早就由北向南掃蕩了整個天下,無論是北國上京,還是南慶京都,都籠罩在一片欣欣向榮的盛景之中。而江南之地,綠水蕩漾,青山相隱,沿河柳樹抽出嫩綠的枝丫,更是寫足了生機二字。

  內庫便在江南路西南向,自然也逃不脫這大自然的造化,不過數天的時間,河道上下,工坊內外,便生出些青悠悠的草,淡粉粉的花,點綴著本來有些枯燥的官衙與工坊,將此間有些堅硬而生冷的氛圍弱化了許多。

  一片祥和之中,上衙門應差事的官員們堆著滿臉微笑,在衙門口拱手致意,血雨腥風已去,明日欽差大人便要回蘇州主持內庫新春開門招標一事,這些內庫轉運司的官員們心情都非常輕鬆。

  開衙議事,范閑坐在正中間的位置上,將日後的安排略說了說,只是這些人裡沒有什麼親信,講的自然也是大套路上的話,比如各工坊的安排,以及重申了一遍慶律之外,朝廷對內庫專門修訂的章程,不能有違!

  不論是工錢還是俸祿,都必須及時發下去,而日常治安與保衛工作,也要更加警惕。諸官聽著欽差大人如此說著,他們便也如此應著,有那五顆人頭在前,誰也不會蠢到當面去頂撞什麼。

  范閑安排蘇文茂留了下來,只是他本身沒有轉運司的官職,所以臨時將他的轄屬調入了四處,與單達一併統領內庫一地的監察院官員密探。

  眾官員知道,范閑在蘇州主持完內庫新春開門一事後,便會去杭州定居,這是從很多年前便形成的規矩,轉運司正使都不會住在內庫——如此一來,留在內庫的蘇文茂,便等於是欽差大人的代言人,那是萬萬輕慢不得的,於是眾人趕緊站起身來,與蘇文茂見禮。

  便在上下相得之時,范閑的眉頭卻皺了一下,對身邊的副使馬楷輕聲說道:「昨夜說的那事,我便要做了。」

  這是對副使一種表面上地尊重,馬楷卻是苦著臉,連連搖頭。

  坐在范閑右手方的葉參將眼中異芒一現,不知道欽差大人又要整出什麼事來,居然沒有通知自己——他的疑問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蘇文茂皮笑肉不笑地走到堂前,向諸位大人雙手一拱,回禮之後輕聲念道:「今查實內庫轉運司內某些官員暗行不軌之事,挑動司庫鬧事,動搖內庫根本……諸位,得罪了。」

  隨著得罪了這三個字出口,打從府衙側邊走出來七八名監察院官員,老實不客氣地請本來端坐椅上的幾位官員離了座,蠻橫無禮地去了他們的烏紗。

  這些官員勃然大怒,一邊推拒著,一邊呵斥道:「你們好大的膽子!」

  其餘的轉運司官員一見不是對付自己,心下稍安,但是他們心中深深知曉監察院的手段,慶國滿朝文官,在監察院面前有一種天然的同盟性,趕緊紛紛站起身來,正色對范閑說道:「大人,這又是何故?」

  其實眾人不是傻子,當然心知肚明,此時場中被范閑交待除了烏紗的那幾位,都是這十來年裡信陽長公主殿下安插在內庫的親信,欽差大人此舉,無非就是要將前人的樹根刨乾淨,再重新栽上自己的小樹苗。只是……事關官員顏面,府衙之上就這般兇猛拿人,眾官的臉上都掛不住,免不得要與范閑爭上兩句。

  范閑看了眾官員一眼,溫和說道:「諸位不必多疑,但也不必求情,像這幾位大人,本官是一定要拿下的。」

  坐他右手邊的葉參將面色有些難看,看了一眼旁邊的副使馬楷,發現對方雖然也難掩尷尬,但是眼眸裡卻沒有震驚,想必昨夜已經得了范閑的知會。想到此節,葉參將的心情就開始沉悶起來,悶聲稟道:「大人,這些官員,在轉運司任職已久,向來克己奉公,就這般……拿了,只怕……有些說不過去。」

  范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道:「克己奉公?只怕談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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