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慶餘年 | 上頁 下頁
三八三


  不過眾人也在猜測,范閑安靜了這麼久,究竟在準備什麼呢?他安靜著,官場江湖上的人們也只有被迫安靜著。往江上大船送禮的人沒有減少,明家人也極為恭順地搬出了西湖邊上另外幾座宅院,生怕驚著提司大人的清淨。

  西湖邊的莊園一片幽靜,卻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

  ***

  湖上飄來一葉扁舟,兩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正分坐舟首舟尾,中間擱著一方矮幾,上面置著清淡果蔬與江南水酒,做派十分瀟灑。

  兩個人正是易容之後的范閑與海棠,二人並未在臉上塗抹些麵粉之類的物事,只是由范閑巧手剔了些眉角,又用膠水略略將眉尾向上提了些,眉毛一變,兩個人的模樣頓時變了許多,如果不是熟悉的人,一定認不出他們來。

  這時候小舟正緩行於西湖偏僻一角。今日小雨初歇後,湖上空氣十分清新。

  最近這些天,范閒時常與海棠泛舟湖上,一方面是喜愛這裡的湖光山色,另一方面是范閑初習天一道的心法,依海棠所言,要時刻親近自然,以天地之元氣修復體內如爛柯一般的經脈。

  說來也是玄妙,范閑修習天一道心法之後,不再雪山處蘊氣,轉由丹田,那些點滴蘊成的真氣就像帶著一抹清新的味道一般,在他的經脈管壁上緩緩滋潤開來,潤澤著乾枯破損的經脈。身處西湖之上,親近著自然美景,下有微涼湖水反映白雲藍天,側有山下微疏山林初展青顏,心法修行果然快了不少。

  范閑相信海棠姑娘說的有理,但知道更關鍵的原因在於,自己的真氣循環比一般的武道修行者要多出一個,由體內體外循環往復的功夫,自己當年練的太多,以往只是用在攀岩之上,如今才知道,對於自己的心神與天地感應,大有好處。

  他閉著眼睛,半躺在舟首,右手有意無意地搭在船舷之上,指尖與微蕩的湖面似觸非觸,一抹淡淡然以至不可察覺的真氣,從他的指尖緩緩溢出,與湖水一沾便又柔順收回,流入他的體內,讓指尖所向的湖水上震出細細波紋。

  海棠輕輕劃動著雙槳,一雙明亮若湖水般的眼睛,注意著范閑的指尖,她的眉頭微微一皺,暗中歎了一口氣,心想面前這個年輕人的悟性與機緣真是世上少有,像眼下這幅場景,真氣離體而回,沾染自然之息,明顯已經是天一道心法第三層的現象,自己雖世稱天才,但當初體悟到這種境界,也已經修習了五年之久,而范閑……這才十幾天而已!

  雖然范閑如今的境界比她初入門時高出不少,領悟能力也強了許多,但進境如此之快,還是令海棠感到了一絲不可思議與警懼,范閑如今身兼南北兩大絕學,手中又握著極大的權力,偏在天下民間聲望又佳,這樣一個人,將來如果……走入了邪道,誰能來制他?

  其實范閑在武道方面的悟性,遠遠不如海棠,而之所以修習天一道心法能如此順利,一方面是海棠在一旁毫不藏私的傳授,一方面卻是范閑小時候的真氣基礎打的扎實,第三點就是先前提過的,范閑對於這種真氣走了又回來的方式極為熟悉,他是一個吝嗇的人,卻湊巧迎合了天一道修行的方法。

  似乎感覺到海棠在想些什麼,范閑從冥想之中醒來,緩緩睜開雙眼,似笑非笑望著海棠,說道:「不用擔心,如果我真想毀約,你帶到江南來的那個北齊人,我就不會讓他接觸那麼多東西。」

  在他與海棠的協議,或者準確說是范閑與北齊皇室的協議中,長公主垮臺之後,內庫往北方走私的貨物依然不會減少,而且在質量與等級上都會有一個極大的提升,甚至包括某些嚴禁出境的貨物,范閑都同意了北齊人的要求。

  很妙的是,海棠帶到江南來的那個北齊人,是北齊朝廷的一位官員,身為戶部主事,卻又兼著工部的司虞,當初還在兵部沉浮過一段時間,這位官員在仕途上一直沒有起色,卻是多才多能之人,能算賬,知曉兵器構造,更精通貨物檢驗。海棠帶著他來,負責與南慶內庫的交易,實在是非常恰當的選擇。

  「我這人是很重承諾的。」范閑望著海棠說道:「當初在上京城裡答應你們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到。」

  「我們也一樣。」海棠微微一笑,鬆開槳柄,任由小舟無主橫於湖面,說道:「你應該收到消息了,老師已經帶著范家小姐離開了京都。」

  不等范閑開口,她繼續說道:「范思轍也已經開始逐步接手崔家留在我朝境內的產業,你應該知道,如果不是陛下點頭,這些本來應該收入國庫,而不會成為你的私產。」

  范閑搖搖頭說道:「崔家本來就是我大慶子民,就算他犯事被捉,當然也應該由我們大慶人接管。」

  海棠不理會他的強詞奪理,繼續說道:「而且我也依言將心法帶給了你。協議第一部分的內容,我想我們雙方都沒有什麼好挑剔的。」

  范閑點點頭,這是一個對雙方都極有好處的買賣,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信任北齊人。海棠似乎也很不理解這一點,皺眉說道:「安之,你將妹妹與弟弟都送到了上京,不要說你是無意之舉……這是為什麼?」

  范閑笑了笑,知道對方終於察覺到了什麼問題,但是卻不可能正面回答她,難道要自己告訴一個外國人說,自己很擔心哪天皇帝陛下忽然要來一招大洗牌,所以要在這天下別的國度裡留些後手?

  他揮揮手說道:「這有什麼,只要我們的協議繼續履行下去,我相信不論是你,還是那位……小皇帝陛下,都會保護好我的家人。」

  海棠眉頭一挑,說道:「如果事情敗露了,你怎麼面對慶國上上下下的人?」

  「面對?根本無顏以對。」范閑笑著說道:「我雖然不認為自己是賣國賊,但人們肯定會認為我是最大的慶奸。」

  海棠笑了笑,無言以對其人的坦白痞子性情。范閑接著笑道:「再說,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我不介意做一位國際主義者。」

  ***

  「慶國各地的祥瑞,是你做的手腳?」海棠低頭問道。

  范閑並沒有否認,梧州沙州等地的事情,自然是監察院做出來的,至於欽天監觀測到的景星慶雲……不要忘記,前任欽天監是二皇子的人,已經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被監察院請去喝茶,直到今天為止都沒有放出來,如今的欽天監,與范閑的關係頗堪捉摸。

  他心裡想著,北齊小皇帝在北邊頂片葉子搞三白,我這邊兒雪山上野獸少,但整個祥雲出來,總也能壓你一頭,陛下來的密信裡,明顯對於自己的安排相當滿意,字裡行間透著股得意。

  「慶國的皇帝陛下……」海棠斟酌了一下措辭:「這些年雖少出面,但世人皆知陛下天縱其才,尤其是這次老師收了你妹妹做關門弟子,難說他不會猜到什麼。」

  范閑點點頭:「這些事本就瞞不得陛下,我身為臣子,也不會隱瞞,相關的事宜,我早就寫了密奏呈上去了。」

  海棠微感吃驚,說道:「你倒是光明磊落,那有什麼事是你不會說的?」

  范閑皺了皺眉頭,很認真地說道:「比如把內庫的銀子往自己家裡搬,這種事情,當然不大好意思和陛下說。」

  小舟之上再次陷入了沉靜之中,湖水也再次沉靜。范閑看著微有愁容的海棠,發現半年之後,這位姑娘家的心性似乎有了些小小的變化,許是初涉朝政之事,終究對於心境造成了些微影響。

  面對著海棠,其實范閑有些隱隱不安,在去年至今日的這些相處的日子裡,他稟承一字記之曰心的原則,在交往中儘量的坦露心懷,赤誠相待,甚至會說一些幼稚無比的話語,一方面是真的很珍惜海棠這個朋友,另一方面卻是想從心出發影響到這位女子,獲得一個強大的助力——出發點帶著利益,這讓他有些慚愧。

  湖畔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范閑回頭望去,只見一匹駿馬在湖畔石道上疾馳而過,正大光明地駛到已經多日不曾有官員敢再次登門的彭氏莊院門口,一名有些面熟的官員翻身而下,怒意沖天地擂著門。

  §卷五 第九十章 端起碗喝粥,放筷子罵娘

  棄舟登岸,范閑略帶一絲疑問往園中走去。海棠在他身後,與湖邊垂釣的老者打著招呼,他卻沒有太多的心思親民,看著園外那區駿馬,眉頭皺了起來。

  那名騎馬而來的官員已經入了園子,竟是將馬就扔在了園外,也沒有系住韁繩,看來確實有些著急。那匹馬兒就在石階下方低頭晃悠著,打著噴兒,嗅著地面將將長出來的青草之香,只可惜帶著嚼頭,空著急卻吃不到嘴裡。

  「大人。」門口的侍衛向他行禮,一名下屬湊近準備解釋幾句什麼,范閑揮手止住。他早已認出來那名怒氣衝衝的官員是誰,一想到一年不見,對方還是當初那等性情,他就覺得有些惱火。

  宅落深處隱隱傳來極激烈的爭吵聲,等繞過影壁之後,聲音頓時大了起來,話語裡充滿著大聲的指責,與打骨子裡流露出來的失望憤怒。

  范閑停住了腳步,回頭自嘲一笑,對海棠說道:「一點小事,你給我點面子,不要進來了。」

  海棠笑著點點頭,往側手方的通園小徑走去。

  范閑整理了一下衣著,耐著性子在外面聽了半天,這才輕輕咳了兩聲,做足了老師的派頭,將雙手負於身後,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入了正堂。

  正堂之中,兩個人正面紅脖子粗,像兩隻鬥雞一樣對峙著,對峙的雙方,一方是史闡立,一方卻是許久不見的楊萬里。

  去年春闈之後,楊萬里高中三甲,又因為人人皆知他是范氏嫡系的緣故,所以吏部主事官大筆一揮,便將他劃調到江南某處富縣出任知縣,吃了個肥缺。這還是因為吏部尚書顏行書從中作梗的關係,不然以范家的聲威,直接做個州同或是運判也不是不可能。

  而楊萬里也著實替門師范閑爭氣,勤於政務,親民好學,短短一年的時間內,將轄下治理的井井有條,真可謂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秋期之時的吏部考核得了個清慎明著、公平可稱的評語。大理寺審評之時,也評了個上下,雖然年限未至,無法進階,但如今也是堂堂一位從六品的官員了。

  而范氏門下四人中的侯季常與成佳林,如今分別在膠東路與南方為官,據說也是官聲不錯。

  范閑進門之後,就冷眼看著楊萬里與史闡立吵架,發現楊萬里是氣勢逼人,史闡立卻有些步步退後,稍一聽,便知道是為了什麼緣故,冷笑了一聲。

  楊萬里回頭看了他一眼,愣了愣,皺了皺眉毛,卻極出乎人意料地轉身,對著史闡立繼續痛心陳述道:「史兄,你不肯入仕也算罷了,跟在門師身邊,為他拾遺補缺,用心做事,也算是為百姓謀福……可是如今老師他明顯做錯了,你在身邊為何不加以提醒?咱們執弟子之禮,一樣要直言進諫,方是正道!你可知道這江南一地傳的何其不堪?都說范提司大人真是位能吏,做事情如何還不知道,但這收銀子卻是光明正大的狠!」

  楊萬里說的明顯是反話,冷笑著:「……大江?我看那就是一條銀江,那艘船不把各州的銀子撈光,船中人便一日不肯上岸!」

  他越說越是生氣,將袖子一揮說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去年老師留信讓我們幾人好好做官,好好做人……可是……可是……難道官便是這樣做的?我……我現在都快沒臉見人了!老史!你讓我好生失望!腐蟲!倀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