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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五


  來到偏廂之外,順手端起幾上那杯冷茶,范閑推門而入,踏檻而進,並無一絲猶疑與顫抖,平靜地站在了那張畫像之前。

  畫中畫的是一名黃衫女子,背景乃是滔滔大河。女子站在河畔的一方青石之上,身上裙裾隨河風輕搖,面向大河的方向,河中濁浪排空,拍石而化泥沙,對岸遠方隱隱可見如螞蟻一般大小的民夫們,正在搬運著石頭還是什麼,或許那些人是在修築河堤。

  這幅畫的畫工極其精妙,筆觸細膩,風格卻是大氣磅礴,以精細而至宏大,無論是河對岸那沉重的場景,還是近處青黃相雜的山石,都被描述的十分到位。尤其是那條被縛于兩岸黃山之間的大河,更是波濤洶湧,浪花翻白,氣勢逼人。觀此畫,便似乎能夠感到一股凜烈的河風,正從畫上滲了出來,吹在了觀者的臉上,稍站的近了些,便似乎能聽見河水拍打兩岸的激昂之聲……

  但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這幅畫的重點,任何一個有幸看到這幅畫的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內,被那名站在此岸的黃衫女子吸引住,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看畫中別處的風景人物。

  黃衫女子其實只露了一個側面,晶瑩若玉的耳垂旁幾絡青絲,正在輕輕飄動,檀唇微抿,不知道在思考什麼。最能吸引人目光的,卻是她的眉毛,只見那雙眉清美如劍,不似柔弱女子,卻也並沒有多出幾分男兒豪情,只是一味清明疏朗,讓人說不出的喜愛。

  ***

  但此時,范閑的目光卻只是盯著畫中女子側臉中將能瞧見的方寸眼眸,那眸子裡的神情看似平靜,卻總像是蘊藏著更多的情緒。

  只在一瞬間,他就想起來在北齊上京城外西山絕壁山洞中,肖恩曾經給自己描述過的母親,對,就是這種眼神!——柔軟,悲惘,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與依戀,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對苦難的同情,還有改變這一切的自信。

  范閑歎了口氣,緩緩坐了下來,看著牆上這幅畫,久久沒有移開眼光,似乎是想將畫中這女子的容貌牢牢地鐫刻在自己的心頭。

  冷茶在手,舊畫當前,他就這般沉默地坐在偏廂房中,不知道坐了多久,也沒有注意到小樓外的陽光偏移,風雲緩動。

  ***

  手中的冷茶依然是一口未飲,范閑枯坐半日嘴唇有些發幹,他忽然偏了偏頭,看著畫中的黃衫女子輕聲說道:「您做的不錯,可惜……沒有照顧好自己。」

  他頓了頓,似乎有些緊張,想組織起比較合適的言語對畫中女子講。

  「我做的當然不如您,但請您放心,我一定會將自己照顧好。」他站起身來,靜靜看著那幅畫,輕聲說道:「暫時將您留在這裡,想來他也不會讓我拿走,過些日子,我會常常來看您。」不知道過些日子,又是要過多久。

  范閑靠近了畫卷,忽然開顏一笑,精神萬分,笑道:「俱往矣……俱往矣。數風流人物,讓我來搞。」

  說完這句話後,他起身離開了偏廂房。

  房中一片安靜。

  ***

  房門忽然咯吱一聲,被人急匆匆地推開。范閑去而複返,重新站在廂房之中,直直看著畫中那個女子,突兀開口問道:

  「理科?」

  「女博士?」

  畫中的姑娘自然不能回答自己兒子在很多年後提出的問題,所以只是沉默。范閑心頭無由一酸,旋即呵呵一笑遮了眼中濕意,誠心誠意地躬下身子,說道:

  「謝謝。」

  然後他真的離開。畫中的黃衫女子沒有轉過身來,只是看著對河的那幕幕場景,沉默著,背對著身後那扇,不知道多久以後才會重新打開的門。

  §卷五 第七十六章 祝您飛黃騰達

  走出門外,范閑將手中那杯冷茶放下。

  哐當一聲,茶杯準確無比擱在了案幾上另一隻茶杯之上,兩杯相疊,並無多少殘茶溢出。茶杯壓在先前那只茶杯身上,只是一個很尋常隨意的小動作。

  他下了樓梯與洪竹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兩個人便離開了小樓,沿著寒氣十足的宮中石道,往那方走去。

  待送范閑離開皇宮之後,洪竹繞過太極殿,穿了石彎門,去禦書房覆命。一路上與見著的宮女開著玩笑,與小太監們說鬧幾句,說不出的快活。那些太監宮女心中也有些訝異,心想洪竹小公公自從在陛下身邊之後,身份地位上去了,連帶著心性也沉穩狠厲了幾分,今天卻是出了什麼事,讓他樂成了這樣?

  眼瞧著禦書房就在不遠處,洪竹才醒過神來,知道自己表現的有些過頭,趕緊住了腳,從道旁山石中抓了兩捧雪,往臉上狠命擦了擦,硬生生將面部發熱的肌膚冰涼下去,這才放下心來,輕咳了兩聲,學起了宮中太監祖宗洪老公公的作派,死沉著一張臉,推開了禦書房的門。

  皇帝此時正與舒大學士在爭論什麼,聲音極高,這位舒大學士也真是膽子大,當著皇帝的面也是寸步不讓,只隱約聽著是什麼河道、挪款、戶部之事。

  洪竹豎著耳朵,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心裡卻清楚能讓舒大學士壯著膽子和陛下頂牛,究竟是為了何事。

  這冬天正是疏浚河道的良時,門下中書省早在兩個月前就已經擬好了章程,只等戶部籌好銀兩,便組織各地州縣,廣征民夫,修葺河道。但沒料到戶部最後硬是拿不出來這麼多銀子,缺口太大,嚴重地拖延了修河的時辰。於是乎范尚書便成為了眾矢之的,如果不是陛下一力保著,怎麼著那位尚書大人也要自請辭官才是。

  慶國正值盛世,國庫卻不能拿出足夠多的銀子!門下中書問戶部,戶部卻是一問三不知,只說是宮中調用了。但宮中用項一向是從內庫出……難道內庫如今已經頹敗到如此境地?內庫之事,牽連著長公主,牽連著皇族的顏面,而且最近監察院又正在查崔氏,矛頭直指內庫,在這當兒上,朝堂上的大臣們也不好當面詢問皇帝。

  於是乎,才有了舒大學士入宮之行,看來這君臣二人的交流並不怎麼平和。

  皇帝咳了一聲,隱約說到范閑、江南等幾個模模糊糊的詞語。舒大學士的臉色終於是好了些,似乎很相信范閑下江南後,能夠將慶國的財政問題解決掉。

  老學士降了聲音,面上卻是憂色難去:「怕時間來不及,明年若再發大水,怎麼辦?江南事雜,范提司縱使才幹過人,要想理清,只怕也要一年時間,就算明年上天眷顧,可後年呢?」

  皇帝笑了起來,安慰舒蕪說道:「范閑過幾天就動身了,應該來得及。」

  舒蕪應了聲,便笑眯眯退出了禦書房。其實君臣二人都是老成持重之輩,怎麼可能僅僅因為范閑這麼個小年輕去江南,就真的停止了擔心?

  更何況舒學士爭的根本不止明面上的這些東西。他身為如今朝中文官之首,需要陛下的一個表態,內庫那邊,到底怎麼辦,而更關鍵的是,在那兩個傳言相繼出來之後,朝廷或者說宮城之中,對於范閑,到底是準備怎麼處置?

  皇家玩神秘主義,對很多事情秘而不宣,朝廷裡的官員系統卻受不了這個,人心惶惶,總要求個准信。皇帝既然明說了范閑離開京都的日期,一來是宣佈了內庫治理一定會開始,而且會很強硬地開始,二來就是通過舒蕪告訴朝中的官員們,范閑的身份之類暫告一段落,不管他究竟是謀逆葉家的餘孽,還是皇帝的私生子,反正他人都離開了京都,你們就別瞎猜了,讓事情淡了!

  ***

  「洪竹啊。」皇帝忽然從沉思之中醒了過來,問道:「先前他有什麼反應?」

  洪竹一怔,趕緊低聲應道:「范提司目中隱有淚光,面露解脫之色……曾在樓中大笑三聲,卻是不知為何。」他小小年紀,就能親隨皇帝身邊,自然機靈處比一般人要強上三分,當然知道陛下口中的他,就是剛出宮的小范大人。

  皇帝面色微沉,旋即微笑道:「如此也好,放開之後才好無牽掛地替朝廷做事。」

  洪竹小意一笑,不敢接話,卻被皇上接下來的話嚇得不輕。

  「下月起,你去皇后身邊侍候著吧。」皇帝摩挲著掌心的一塊靜心玉,很隨意說道。

  如同一道驚雷敲打在小太監的心中!趴的一聲,洪竹直挺挺地跪了下來,趴在地上,哭著說道:「陛下,奴才……奴才不知道做錯了什麼,請陛下打死奴才,也別趕奴才走啊。」

  皇帝皺眉看著他,厭惡說道:「什麼出息!讓你去那邊宮裡做首領太監,朕提拔你,卻嚇成這樣……真是不堪大用!」

  洪竹心中一亂,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臉上卻依然是涕淚橫流著,哭嚎道:「奴才才不做什麼首領太監,奴才就想在您身邊。」

  「噢。」皇帝似笑非笑看著身前的小太監,說道:「在朕身邊有什麼好處?」

  好處兩個字可以當作玩笑,也可以當作一把殺頭的刀,洪竹愣愣地從地面抬起頭來,流著淚的臉上染著些灰塵,他囈囈說道:「……在皇上身邊伺候……奴才……臉上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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