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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一


  從蒼山回府後,范閑一直表現的十分沉默,對於外界地議論與爭鬥沒有一絲參與,在陳萍萍范建費介這些老一輩人看來,年輕人或許是被接連而來的震驚給嚇住了,而且那種層次的政治鬥爭,也確實不是如今的范閑所能夠掌控的,所以默許了他的沉悶。

  但只有范閑自己清楚,自己之所以會在這段日子裡顯得心志鬆散,任由父輩們安排,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自己的身體狀況。五竹叔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真正信任,於是乎范閑也只信任自己,在他看來,誰的恩寵,誰的照顧戀舊,都不如自己的力量更能令人放心,就算身邊有虎衛有監察院有啟年小組,可是如果真的事有不諧,最後能依靠的,還是只有自己的武力。

  問題在於,自己現在真氣全散,根本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雖然外間的人都以為他的傷在逐漸好了,他卻清楚遠不是這麼回事——所以他必須沉默,必須像個烏龜一樣縮進殼裡,雖然姿態難看,卻勝在安全。

  書房外傳來敲門聲,范閑嗯了一聲,推門而入的是藤大家媳婦兒,手裡端著一個託盤,上面放著兩碗湯藥和幾小缽藥丸,透著濃濃的藥草氣息。

  范閑的藥,如今都是藤大家媳婦兒天天盯著經手,在這種很重要的環節上,他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

  藤大家媳婦將託盤放到桌上,又趕緊去旁邊倒了幾杯溫茶,像排兵一樣排在了桌子上,生怕范閑吞藥時來不及倒水。

  范閑搖搖頭,一手拿著藥碗,一手抓了把藥丸,就像吃糖丸喝糖水一般,面不改色地往嘴裡送去。

  只是藥的份量太多,他這般豪邁,風卷雲殘的吃法,也花了好一陣子,才清空了託盤上所有的藥。

  「苦了少爺了。」藤大家媳婦兒面帶憐惜之色,咂巴咂巴嘴,似乎吃藥的是自己。

  除了憐惜之外,這位婦人也極佩服少爺,天天這麼多藥灌著,這哪裡是人過的日子?少爺居然還能面不改色,甘之若飴。那位監察院的費大人也是的,不就是個刀傷,用得著這麼緊張,開這麼多藥?

  范閑笑了笑,說道:「省了一頓早飯錢。」

  主僕二人說笑兩句,藤大家媳婦兒就離了書房。范閑卻坐在書桌後開始發呆。天天一斤兩斤藥地吃著,老師的醫術自然不必多提,對於固經培絡確實有極大好處,不過終究不是個徹底解決的辦法。

  想到此節,他不由想到海棠的來信,苦荷真捨得將天一道的功法傳給自己?

  他自嘲地笑了起來,看來對方是準備將自己像一頭猛虎一般培養——這種手段,南慶人也做過,比如長公主,比如自己,都希望北方那位上杉虎能夠繼續維持他的勇猛,讓對方的朝廷始終處在一種緊張而不安的狀態之中。

  天一道功法外傳,如此緊要之事,苦荷一定不敢大意。而天一道門下也只有海棠與自己關係良好,范閑斷定日後南下傳功的,定是海棠。一念及此,范閑不知怎的,竟開始期盼那一天。

  忽然間他眼光一低,看著面前那幾杯茶,覺得這幾杯青黃湛湛的茶水像極了一個個的獨眼怪人。一愣之後,卻因為自己這古怪的聯想力而笑出聲來,緊接著咽喉處一澀,胃心處一帳,嘔吐之意大作!

  知道是吃了太多的藥,而且吃的太快,他趕緊端起一杯茶灌了下來,猶有餘悸地揉了揉胸口,滿臉苦笑,再不似在藤大家媳婦兒面前擺酷抖狠的模樣。

  不知為何,被這麼一折騰,他的心情卻古怪地好了起來,將什麼身世,仇恨,威脅,皇宮,江南,全數拋到了腦後。也對,人生就是無數把藥丸子,你總得慢慢地吞,也許會苦,也許會噎著,但你還得吃啊,開心一點兒總是好的。

  ***

  高達單手擎刀於後,雙腳不丁不八而立,氣勢逼人,卻沒有人看見他身後握住長刀柄的手正在微微顫抖。他看著身前不遠處眉開眼笑的范閑,心裡一個咯噔,暗想提司大人怎麼今天這般高興?全不似前些日子裡的黴態。

  范閑出書房之後,高達才知道提司大人今天讓自己起早床,是要和自己切磋一把。

  高達明知道自己不是范閑的對手,而且對方最近才受了重傷,當然不肯答應,卻是被范閑逼的不行,最後兩人決定不用真氣較量一番。這正是范閑所願,他一點兒真氣都沒有了,自然是不能真打嘀。

  虎衛長刀,對上了被宮中侍衛們從懸空廟前的金線菊叢裡揀回來的黑色匕首。兩位「高手」在范府的花園裡真兵對戰,叮叮噹當好不熱鬧,惹來許多下人圍觀和看熱鬧,更有些膽大的,扯著嗓子為少爺加油助威。

  不能用真氣,憑仗的全是身體的控制與反應速度,不一時高達竟然落了下風!任何招術在范閑的反應與速度面前,似乎都不怎麼起作用,兵器上沒有附著真氣,高達竟是赫然發現,范閑的力氣比自己也大一些,對於這個問題,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知道自己練武是如何刻苦,怎麼可能提司大人還在自己之上?

  尤其是如今面對著范閑,不僅僅是面對著一位上級,一想到范閑那個被傳的沸沸揚揚的身世,高達的出手總是會有些下意識裡的畏懼。結果此消彼漲,交鋒數次後,他握著長刀的手都抖了起來。

  范閑手指一撥,細長的黑匕首在他的手上巧妙地轉著圈,畫著黑光圓圈,看上去十分詭異,其實這只是前世時,他住院前在課堂上練就的轉筆功夫罷了,但落在高達的眼裡,這招實在是厲害。

  他看著高達,皺著眉搖了搖頭,說道:「你也看出來我傷好了,不要留手。」

  說完這句話,他腳尖在微滑的寒冬泥地上一點,整個人向前傾斜著快速沖了過去。高達眼中凜色一現,終於兩隻手握上了長刀柄,雙腿微蹲,暴喝一聲:「破!」

  長刀當中正正砍了下去,劃破范府後宅清晨的空氣。

  刀落的快,范閑出手更快,竟是在高達長刀還舉在頭頂的時候,已經沖到了對方身前,雙腿一彈,手腕一含,像鳥兒叼食一般,握著匕首便狠狠地紮了下去!

  當的一聲脆響,兩個人分開兩步。顫了兩下便站穩了身體。范閑占了勢,讓高達的長刀無法完全發力,而高達卻是占了長刀本身重量的優勢,兩個人打了個平手。

  范閑一笑,揮揮手說道:「今天就這樣吧,打明兒起,咱們天天打一架……我看,這對療傷還是極有好處的。」

  說完這句話,他咳了兩聲,用袖子掩住了嘴唇,看著袖子上的絲絲血跡,並不怎麼驚慌,最後那一擊雖然沒有用什麼真氣,但是勁血回沖,沒有真氣護住心脈,還是受了一些傷。

  高達沒有注意到這點,只是皺著眉說道:「大人,您受傷後最好不要調用真氣。不過以戰代練不用真氣,似乎也沒有什麼太大用處,畢竟對敵之時,差別太大……就算將身體練到極致,也不可能對境界帶來太多好處。」

  他身為虎衛統領,又看著范閑跑步,誤以為范閑是打算走一條新的修行路子,以外功入內家,理所當然秉持下屬本份,對這種「歪門邪道」很謹慎地表示了反對意見。

  范閑笑道:「只是疏經活絡而已,我當然知道何者為基,你不用擔心。」

  他有句話沒有說——在這個世界上,確實有人是不會真氣,卻依然可以達到最頂尖的境界——比如五竹叔。

  前夜府外小巷中的命案,高達已向他稟報過,他自以為是五竹叔又殺了位信陽方面的刺客,並不怎麼在意。只是想著總有一日自己得尋個僻靜的宅子,再讓五竹叔切幾盤涼拌蘿蔔絲兒,自己再喝幾盅小酒,回味一下當初在澹州的幸福時光。

  此時紅日已出,晨寒稍去,前宅的丫環已經過來喊了。范閑入屋去換了件衣裳,就往前宅行去,一路看著初升旭日滿圓清淡冬景,心頭倒是疏朗自在,渾然不知最親近的五竹叔已然飄然遠去養傷,而自己曾經面臨過怎樣的危險。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

  范府的早飯氣氛有些怪異。

  前宅的人畢竟不是天天服侍在范閑身邊,所以那些模樣俊俏的小丫環們總是喜歡貪婪地偷窺著少爺的「美色」,反正少爺也被人看習慣了,不在乎這個。但今日卻沒有多少丫環敢看剛剛進門的范閑,只是沉默著站在桌後服侍,偶爾有膽大的看了一眼,露出的眼神卻是敬懼。

  皇權如天,這個思想早已經深植于天下所有庶民士子的心中,而如今都在傳范閑是皇帝與葉家女主人的私生子,於是乎所有人看范閑的目光都不一樣了,天家血脈啊……再也不僅僅是當初那位可親可愛可敬的少爺而已,也不再僅僅是位文武雙全的權臣,而是天子之子。

  只是在這個傳聞之中,范府老爺,戶部尚書范建的角色不免有些尷尬,所以范府的下人丫環們就算再好奇,也不可能在飯桌之旁表露出來,除非她們不想要命,只好在深夜的房間裡,溫暖的被窩裡竊竊私語一陣。

  范閑也能察覺到這份異樣,臉上清美的笑容卻沒有散過,逕直走到桌旁,規規矩矩,恭敬無比地向端坐于上的父親大人行晨禮請安。

  范建半閉著眼睛養神,很自然地點了點頭。坐在范建身邊的柳氏面色卻有些怪異,強行掩了過去,露出的笑容卻還是有些不自然。

  柳氏家中背景深厚,當然知道傳言的真偽,這些天早就被震驚的不行,尤其是想到當年自己還想過要毒害眼前這年輕人,心頭更是畏懼。一想到范閑的真正身份,她便覺得自己受這一禮,十分地不恰當,想站起來避開,又怕老爺生氣。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異樣,范建的唇角浮起淡淡嘲諷意味,緩緩睜開雙眼,看著身前的兒子,說道:「今日要入宮,注意一下行止。」

  范閑笑了起來:「又不是頭一回去,沒什麼好注意的,還不是和從前一樣。」

  還不是和從前一樣,這句話裡的意思很簡單,又很不簡單。在旁聽著的柳氏心頭微凜,還在琢磨著的時候,那邊廂父子二人卻已經含笑互視,彼此了然於胸。一者老懷安慰,一者孺慕思思,何其融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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