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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


  一滴汗順著昏迷中范閑的額角,滑落了下來,滴在了枕頭上面。他有些迷糊地將眼簾撐開一條小縫隙,無神地看著上方的流簷彩繪,知道自己身處在一個很陌生的房間之中,不由渾身一寒,想著:

  「難道……又穿了?」

  如果死一次就要穿一次,范閑或許情願自己上一次就死的透徹些,何必來這世上走一遭,看了那麼些人,遇了那麼些事,動了那麼些情,生出不舍來,卻又離開,偏還記得。

  范閑有些散離的目光終於適應了房間裡的光線,開始像嬰兒一樣地學習聚焦,終於瞧清楚了在自己身邊,婉兒的一雙眼睛已經哭成了紅腫的小桃子,死死攥著床單的一角,咬著下唇,不肯發出聲音——看來自己還活著,還是在慶國這個世界裡。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躺在哪裡。

  低頭有些困難,但他從胸口處傳來的疼痛裡,知道自己的傷並沒有治好。此時房間四周裡,全是那些低眉順眼的閹人,正滿臉惶恐地四處找尋著什麼,冒充著忙碌與悲哀,門口處,一群穿著御醫服飾的老頭兒們正哀哀戚戚地對著一位中年人說話。

  「陛下,臣等實在無法。」

  中年人大怒道:「如果救不回來,你們就陪葬去!」

  半昏迷狀態中的范閑,看著這一幕,卻忍不住冷笑了起來,只是唇角並不聽他大腦指揮地翹起一角。

  他在心裡想著,這倒確實是挺耳熟的臺詞,只是你這皇帝,到我要死的時候才來發狠,似乎做人不怎麼厚道——與眼前情況相比,范閑下意識裡更希望是父親大人范尚書在對著太醫大吼大叫。

  想伸手拍拍婉兒的手背,卻沒有力氣動彈一絲,體內無一處不痛楚,無一處不空虛,他強行提攝心神,卻是腦中嗡的一響,又昏了過去。

  ***

  當范提司大人還有餘暇腹誹皇帝,安慰老婆的時候,整個京都已經亂翻了天。

  皇帝遇刺!

  這件事情不可能瞞過天下所有人,所以很多人在黃昏的時候,就知道了這件事情。不過令百姓們心安的是,陛下並沒有在這次事件之事受傷。但沒過多久,又傳來消息,監察院提司小范大人,忠心護君,英勇出手,親手消弭了這一件天大的禍事,然後不顧病後傷後虛弱之身,自懸空廟追緝刺客入京,終於不支倒地,身受重傷,不知道還能不能活下來!

  范閑在慶國民間的名聲一向不錯,一聞這消息,京都居民們大多端著飯碗表示了真切的擔心與衷心的祝福,夜裡提著燈籠去慶廟替他祈福的人們竟是排起了長隊。

  城南大街的范府沒亮幾盞燈,一片黯淡,下人們手足無措地等著消息。范閑受傷之後,被虎衛們直接送入了宮中,陛下返京之後,便將重傷之後的范閑留在了宮中,令御醫們寸步不離看著。對於陛下的這個表示,范府上上下下都覺得理所當然——少奶奶與小姐已經入了宮,還沒有消息傳出來,不過傳聞中大少爺被刺了一刀,傷勢極重,太醫一時間沒有很好的法子。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戶部尚書范建沒有入宮,只是坐在自己的書房裡,陰沉著一張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陳萍萍也不可能還在郊外的陳園裡看美女歌舞,他坐著輪椅,返回了監察院,第一時間內開始展開對於行刺一事的調查,同時接手了懸空廟上被擒的那位小太監和那位九品高手的屍體。

  靖王已經趕進了宮中,柔嘉郡主留在閨房裡哭。

  不知道京中還有多少小姑娘們在傷心。

  ***

  二皇子緊閉著王府的大門,嚴禁屬下任何人,去打聽任何消息,做出任何反應。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十分危險,值此多事之秋,任何不恰當的舉動都會給自己帶來滅頂之災。

  大皇子守在搶救范閑的廣信宮外面,不停地踱著步。

  宜貴嬪也領著三皇子站在廣信宮外面。今天三皇子這條小命等於是范閑救下來的,先不說宜貴嬪與范府的親戚關係,身為宮中女子的她,也知道在陛下震怒的背後,所體現的是什麼,而自己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態度。

  皇后沒有來,東宮太子也只是在廣信宮處假意關心了幾句,安慰了婉兒和若若幾句,又請陛下以聖體為重,便回了東宮。

  據另外傳來的消息,皇太后雖然只是派洪公公來看了看,但老人家此時正在含光殿后方的小念堂燃香祈福。

  范閑重傷將死的消息,讓慶國所有的勢力做出了他們最接近真實的反應,不免感覺有些荒謬的可愛。

  ***

  廣信宮以往是長公主在宮中的居所,也正是范閑第一次夜探皇宮時便來過的地方,但他沒有在寢宮裡呆過,所以先前醒來的那一刹那裡,沒有認出來自己是躺在皇宮裡。雖然范閑是為了陛下才受了這麼重的傷,但一位臣子被留在宮裡治傷,終究是件很不合體統的事情,好在他還有個身份是長公主的女婿。

  吱呀一聲,廣信宮的門被推開了,皇帝沉著一張臉走了出來,看了一眼身旁泫然欲泣的范若若,眉間略現疲態。姚公公顫著聲音說道:「陛下,您先去歇歇吧,小范大人這裡有御醫們治著,應該無妨。」

  皇帝的眸子裡閃過一道寒光:「那些沒用的傢伙……」

  「陛下,我想進去看看。」范若若穩定住自己的心神,對著皇帝行了一禮,「可是……太醫正不讓我進去。」

  「嗯?」皇帝皺起了眉頭,「為什麼?」他注意到范家小姐腳邊放著一個很尋常的提盒。

  范若若咬著嘴唇說道:「哥哥一直沒醒來,但虎衛說過,讓我拿他平日裡常用的解毒藥丸來,想必是他昏迷前心中有數,只是御醫不……相信我的話。」

  皇帝默然站在階上,御醫治病自然有自己的程序,拒絕范若若的藥也是正常。但此時的皇帝,與以往許多年裡都不一樣……似乎是第一次,他發現自己這麼多兒子裡面,只有裡面那個才是最出息的,也只有裡面那個,才不是為了自己的位置而思考問題……

  懸空廟上,在那樣危急的關頭,如果范閑第一選擇是不顧生死地去救皇帝,只怕多疑成習的皇帝依然會對范閑有所提防,因為那樣的舉動,也許正是他身為一位權臣——想表現自己的忠誠給一位君主看——而做皇帝這種職業的人,向來不會相信可以看得見的忠誠。

  可問題是……范閑選擇了先救老三!

  如果深究起來,都察院甚至可以就著這個細節,彈劾范閑大逆不道。只是皇帝本非尋常人物,他卻從這個細節裡面,自以為看清了范閑城府極深的表面下,依然有一顆溫良仁順的心……就像當年那個女子一般。

  很好笑的是,范閑在那一瞬間根本不是這般想的,問題是,皇帝並不知道。

  所以,皇帝很欣慰。

  在知道范閑被重傷將死之後,他許多年不曾動搖絲毫的心,終於有了那麼一絲絲顫動,甚至開始懷疑起自己對范閑是不是壓榨的過於極端。自我懷疑之後,他更是對范建感到了一絲毫無道理的嫉妒,一絲不能宣諸於天的憤怒——這麼優秀的一個年輕人,憑什麼……就只能是你的兒子?

  自己的幾個兒子?老大太直,老二太假,老三……太小,至於太子?皇帝在心底冷笑一聲,心想這個小王八蛋莫非以為朕沒有看見你故意踩中那個酒杯?

  所以他將范閑留在了宮中,一方面是為了儘快將范閑救活,另一方面也是一位中年男人骨子裡的某種負面情緒在作祟。與他自幼一起長大的范建,或許對於陛下的心理過程十分清楚,所以在兒子身受重傷的情況下,也沒有入宮,只是很黯然地留在了范府的書房中。

  ***

  陛下傳召,太醫正領著一位正在稍事休息的御醫走出宮門,滿臉苦色回道:「陛下,外面的血止住了。可是那把刀子傷著了范大人的內腑。」

  皇帝微抬下頜,示意了一下范若若地存在:「為何不讓范家小姐進宮?」

  太醫正就算在此時,也不忘維護自己的專業精神,皺眉道:「那些藥丸不知道是什麼成分……刺客的刀上浸著毒,但毒素也沒有分析清楚,所以不敢亂吃,怕……」

  「怕個屁!」此時一直在階下坐在椅子上的靖王爺沖了上來,啪的一聲,一耳光就甩在了太醫正的臉頰上,罵道:「老子給了你兩個時辰!你不說把人救活,你至少也要把范閑救醒!只要他醒了,以他的醫術,要比你這糟老頭子可靠的多!」

  太醫正挨了一記耳光,昏頭昏腦之餘大感恚怒,根本說不出什麼話來。

  皇帝正想訓斥靖王舉止不當,但聽著這幾句話,心頭一動,覺得實在是很有道理。如今費介不在京中,要說到解毒療傷,只怕還沒有人比范閑更厲害。皺眉說道:「不管怎麼說,先想法子,把范閑弄醒過來!」

  話一出口,皇帝才發現,范閑果然是一個全才,而且如果他不是擔心自己和皇子們中了煙毒,將藥囊扔在了樓板上,只怕他就算被刺客劍毒所侵,也不會落到如今這副田地——又想到范閑的一樁好處。他心裡忍不住又歎息了一聲,暗道,如果這孩子的母親……不是她,那該有多好。

  他搖了搖頭,在太監們地帶領下回了禦書房。

  得了陛下的聖旨,靖王領著范若若,一把推門宮門口的侍衛,根本不管那些御醫們地苦苦進諫,直接闖到了床邊。

  婉兒雙眼紅腫,一言不發,只是握著范閑有些冰冷的手,呆呆地望著范閑昏迷後蒼白的臉,似乎連自己身後來了什麼人都不知道。

  范若若看著這一幕,心頭微慟,卻旋即化作一片堅定,她相信自己這個了不起的哥哥,不可能這麼簡簡單單地死去。

  「弄醒他。」靖王爺今日再不像一位花農,卻像是一位殺伐決斷的大將,眯眼說道:「如果吃藥沒用,我就斬他一根手指。」

  范若若似沒有聽到這句話,直接從提盒裡取出幾個大小不等的木頭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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