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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〇


  歸根結底,言冰雲並不是忠於范閑,而是忠於陛下,忠於慶國,忠於監察院。

  范閑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知道壓下這件事情,意味著什麼嗎?」

  言冰雲搖搖頭:「我只知道這件事情如果被掀開,您的夫人一定是最為難的那位。」

  其實絕大多數上層人物,都知道范閑的妻子就是長公主的女兒,只不過沒有人說過而已。如果范閑立意要把這件事情捅破,毫無疑問,不論從哪個方面講,宮中的皇帝陛下都要做出異常強悍的反應,而林婉兒的處境不免會尷尬起來。

  范閑回京後的所作所為,其實只是想彌補當初用言紙逼走長公主,緩解了皇宮內矛盾的失策。他想要的結果,就是逼著那位或許另有打算的皇帝陛下,在最短的時間內,剝奪掉長公主手中的權力。

  「我尊重我的妻子。」范閑帶著一冷寒意盯著言冰雲,「但是,我不會因為她的為難,而放緩自己的腳步。」

  言冰雲緩緩抬起頭來,眼眸裡似乎也有些疑惑:「這正是下官不明白的一點,大人,您究竟想做什麼?」

  「兩個原因。」范閑站起身來,走到書房的窗邊,看著緩緩沉下的夕陽。庭院間的一角,一位婦人正在打理著灌木的枝葉。「第一個很簡單,朝廷現在正缺銀子。南方的大江長年失修,今年堤防缺潰,淹死了幾十萬人。雖未親睹,但想來……確實很慘啊,哥們兒。」

  「到哪兒去弄銀子賑災呢?家父這些天就在愁這個問題。本朝的財政狀況與歷史上的歷朝歷代都不一樣,長年用兵耗費大量錢糧,這且不說,來源也很怪異,一年國庫所收,竟然有極大的份額必須是由內庫調撥而來。內庫,是陛下的庫房……實際上你我都清楚,那是當年葉家女主人的遺澤,也就是憑藉這些產業所產生的源源不斷的銀子,才能支撐著慶國。」

  范閑回首眯著眼睛望著言冰雲:「而長公主是一位愛玩弄權謀的人,這些年來,內庫的銀子逐漸地四散到官員們的手中,為她及他換取效忠與權力。說句不好聽的,這是在用陛下的銀子,挖陛下的臣子。銀子都耗在了內耗與官員身上,這天下需要銀子的地方,又到哪裡去求銀子?」

  「銀子只是銀子,但怎麼用確實個大問題,與其放在官員們的宅子裡發黴,不如我們把它們逼出來,填到河裡去嚇水鬼。」

  「所以,我急著查崔家與二殿下,免得咱們的長公主殿下與那位似乎只喜歡讀書的二殿下……把咱們慶國的銀子都慷慨地送光了。」范閑微低著頭,似乎有些感慨,苦笑道:「當然,這件事情揭破後,陛下大概不會嚴懲自己的親妹妹,但是就像上次趕她出宮一樣,陛下總會礙於議論,好好查一查內庫,也會打醒一下二皇子……不過我……大概陛下盛怒之余,會嫌我多管閒事,將我一腳從監察院裡踢走,貶得遠遠的。」

  他伸了個懶腰,臉上掛著純良天真的笑容:「沒辦法……希望陛下能讓我回澹州就好了。」

  言冰雲微微偏著頭,面色僵硬,像是從來不認識面前的這位提司大人,喃喃說道:「可是大人您明年就會接手內庫,到時候再查,豈不是名正言順之事?」

  范閑笑了笑,像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咱慶國也沒有餘糧啊!能早一天堵住內庫外流的銀子,南邊那些遭災的民眾就能多幾碗粥喝。旁的事情可以等,可是飯一頓不吃,會餓得慌的。」

  言冰雲死死地盯著他,似乎想看清楚面前這位究竟是自己原先以為的陰險權臣,還是位大慈大悲、不惜己身、不懼物議的大聖人。

  §卷五 第十七章 宮中奏章驚風雨

  「不要以為我是聖人。」范閑搖頭說道:「歸根結底,本官也是在為自己考慮。明年接手內庫?那就是斷了信陽方面的財路,她拿什麼去支持皇子?她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內庫的賬目自然是整齊的,但暗底裡的虧空怎麼辦?難道要本官接著,然後愁白了頭?」

  「她人食剩的盛筵,本官不願去捧這破了沿口的食碟!」

  「內庫是座金山,也是盆污水……長公主有太后寵著,我呢?身為外臣去掌內庫,本就是遭罪的事兒。」他苦惱說道:「我倒是懷疑,陛下是不是準備讓我去當長公主的替罪羊?將來一查內庫虧空的事兒,我有八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不錯,我不甘心,所以要搶著把我丈母娘的洗腳水潑在她自個兒身上!」

  如果陳萍萍或者范建聽見他這時候的說話,看見他這時候的表情,一定會豎起大拇指,暗贊此子年紀輕輕,演技卻已至爐火純青之境,外臣?外你個大頭鬼!

  但言冰雲卻哪裡知道這幕後的驚天之秘,聽著范閑自承私心,內心深處卻是更加感佩,覺得這個一直看不順眼的小范大人,竟然是位……直臣!他皺眉建議道:「為何大人起初沒有堅拒宮中的提議,內庫確實……太燙手了。」

  范閑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說來你不信,但我……還真的是想為這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言冰雲的外表依然冰冷,但那顆心的溫度卻似乎有些升溫,他站起身來對范閑行了一禮,然後開始用穩定的聲音,開始從一位下屬的角度出發給出建議:「這個時候動內庫是很不合算的事情。」

  范閑靜靜的看著他。

  言冰雲似乎沒有感受到范閑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因為就算這件事情被捅出去……看大人最近這些天的計劃,說不定還會以天大的膽子,要求史闡立寫一篇公文,洋洋灑灑地貼在大理寺旁邊的牆上,讓天下人都知道長公主和京中的官員從內庫得到了多少好處……」

  范閑自嘲一笑。他還確實有這個打算,反正他膽子大,後臺硬——這個後臺不是皇帝,是那個叔。

  「……也沒有用處。」言冰雲正色說道:「至少對今年的災民來講沒有用處,內庫流出的庫銀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收回,先不說陛下能不能下這個決心,得罪大部分的官員——只是說要貶謫的官員多了,朝廷運作起來就會有問題——賑災的事情是不能耽擱的。」

  范閑陷入了沉思之中,問道:「那依你的意見?」

  「暫時把這個案子壓著……尚書大人久掌國庫,一定有他自己的辦法,想來不會誤了南方的災情。」言冰雲靜靜說道:「大人在北齊安排的事情,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準備。等到越冬之後,院中與王啟年南北呼應,首先拔掉崔氏,斷了信陽方面分財的路子,然後借提司大人新掌內庫之機,查賬查案,雷霆之行。」

  「這是持重之道。」范閑皺眉道:「我只是擔心王啟年在上京時間太短,沒有辦法完全掌握北邊的力量,拔崔氏拔地不乾淨。」

  言冰雲略微一頓後,乾脆應道:「下官……可以出力。」

  范閑看著他,面色不變,心頭卻是一陣暗喜:「你如今是北齊的大名人……怎麼可能再回北邊?」

  言冰雲應道:「我手下的那些兒郎,並不需要我盯著他們做事。」

  「我會嘗試著越來越多的權力,然後用這些權力來做一些我願意做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我需要很多人的幫助。」范閑看著他的眼睛,用很低的聲音說道:「我很想像在上京的時候一樣,你與我很好地配合起來……當然,不僅僅是這一次以及明年春天的那一次。」

  言冰雲明白他的意思,並沒有沉默太久的時間,低頭,抱拳,行禮,離開。

  監察院的年輕俊彥,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人物,只是小言公子在對小范大人表示足夠地信任之後,依然在邁出書房前的一刹那回頭疑惑問道:「提司大人,您自幼衣錦華食,為什麼對世間受苦的黎民百姓……如此看重?」

  范閑撓了撓頭,回答道:「可能是因為我……很久以前就習慣了做好人好事。」

  ***

  「好能忍的小言公子,居然一直沒有問沈小姐現在如何了。」

  他看著窗外夕陽下那剪了一半的灌木,面無表情,心裡卻在暗中歎息著,官場之上果然是步步驚心,便是自己住的范府,都還有這麼一位功力深厚的探子!

  雖然范閑在刑部正式顯示監察院提司的身份之後,一處設在范府的那個密探很知趣地表明身份後退了出去,但這個院子仍然不安靜,如果自己身後不是有五叔,只怕根本注意不到那個種花的婦人。

  正如他自己所說,范閑不是聖人,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好人,更不是雷鋒——對付長公主,連帶著那位不知深淺的二殿下,最簡單的原因,是因為他與信陽方面,早就已經有瞭解不開的冤結。

  而造成這種冤結的根源——內庫,則是范閑重生以後最不可能放棄的東西。內庫便是葉家,裡面承載的含義,由不得范閑不去守護,不論是誰想擋在這條路上,范閑都會無情地踢開。

  ——人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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