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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四


  §卷五 第七章 馬車上的天下,皇宮中的豆苗

  眾臣略帶古怪面色從范閑的身邊走過,退出了太極殿,而范閑此時心中也稍有些不安。他知道呆會兒御前對話的格局是什麼,就算自己是監察院的提司,身處其中,只怕也會顯得格外突兀,自己的資歷年紀終究是太淺了些——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好坦然而應,略帶一絲小意地跟在幾位老大臣的身後,隨著太監往殿后轉去。

  三轉二回,並沒行得多遠,便來到了一間偏殿之中,頂上隔著,所以空間顯得並不如何闊大,左手邊一大排齊人高的偏紋衡木架,架上擺的全是書籍。范閑暗中打量四周佈置,知道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禦書房,唇角笑意一泛即逝,大約是心中想到了前世常看的辮子戲。

  皇帝此時已在宦官的服侍下脫了龍袍,換了件天洗藍的便衫,腰間系著一條玉帶,看上去倒是休閒。皇帝斜倚在矮榻之上,伸手將茶碗擱在幾上,很隨便地揮了揮手,太監們趕緊端了七個織錦面的圓凳子進了屋。七位老大臣俯身謝恩,便很自然地落了座。

  太子與大皇子很規矩地站在皇帝所處矮榻的旁邊,雖沒有一個座位,但看二人臉上的神情,便知道這是向來的規矩。

  只是此間向來只預了七個凳子,今天卻偏偏多了位年輕官員,這禦書房的太監可能是沒有見過范閑,所以也有些為難,不知道只是傳進來備問的下級官僚,還是旁的什麼尊貴人物。

  眾人皆坐,范閑獨立,頓時將他顯了出來,父親范尚書卻是眼觀鼻,鼻觀心,根本沒有向他望一眼。范閑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將自己本就不顯眼的位置再往後挪了挪。

  他這個小小地舉動,卻落在了太子眼中,太子向著他微微一笑,范閑只敢以目光回意,卻不經意間瞧見大皇子在陛下的身後竟是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估計這位皇子昨兒個剛剛回京,不知道喝了多少的酒,今天只怕是乏極了。

  除了流晶河畔茶館初逢那日,今天,是范閑離皇帝最近的一次,近的似乎觸手可及,他忍不住微微抬頭,用極快的速度掃了一眼,卻不敢盯著對方看。畢竟對方是皇帝老子,清朝雖然出了個叫慕天顏的官員,但真對著天顏,想來沒有誰敢像看美女一樣地放肆欣賞。

  但就是這極快速的一瞥,范閑看清了對方的容貌,卻險些被那雙回視過的目光震懾住了心神!

  皇帝看了他一眼,沒有計較他的直視。范閑面露僥倖,心中卻是根本毫無畏懼。過了一會兒,正在興慶宮帶著小皇子讀書的二皇子,也被太監請了過來,他進禦書房的時候,手中還牽著小皇子的手。看著這兄弟和睦的一幕,皇帝微微點頭,似乎比較滿意,太子臉上帶著微笑,卻不知道心裡罵了多少句髒話。

  ***

  「給范閑端個座位來。」待四位皇子齊齊站到矮榻旁邊後,皇帝似乎才發現范閑站著的,隨意吩咐了一句。

  范閑微驚應道:「臣不敢。」以他的品級,進禦書房已屬破例,這四位皇子還站著的,他如何敢坐?六位老大臣聽著陛下給這年輕小傢伙賜座,也覺得臀下有些發癢,動了一動,扭了一扭,咳了一咳,明顯是有些不滿意,心想自己在朝中少說也熬了二十年,才在聖上面前有了個位置,你這范家小子,居然初入禦書房就能有座位!

  太子看了大臣們一眼,對著皇帝恭敬說道:「父皇,范閑年輕,身子骨不比幾位老大臣,看他惶恐模樣,還是站著吧。」

  這話說的極中正平和,不論是幾位老大臣還是范閑,都心生謝意。

  此時大皇子又多了句嘴,說道:「記得當年父皇讓我們兄弟幾個聽諸位大人商議國事,必須得站著,是因為兒臣等日後要輔佐太子殿下治國平天下,既是聽課,那學生便得有學生的模樣……」他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經明白了,你范閑年紀輕輕,初涉官場,有何政績,何德何能讓我們幾個皇子來把你當老師一樣看待。

  幾位老大臣也捋須搖頭——這座位看似尋常,但裡面隱著的含義卻非同小可,他們敢保證,今次禦書房中,范閑如果真的有了座位,不出三刻,這消息便會傳遍京都上下。

  范閑正準備順水推舟,辭謝陛下,不料卻看著皇帝投來的那道淡然眼光,心頭微凜,竟是將話又咽了回去。

  ***

  皇帝看了眾臣子一眼,又看了看自己那個雖然直爽,但性情卻顯急躁了些的大兒子,說道:「范閑他自然是當不起這個座位……不過今日他卻必須得坐,不為酬其勞,只為賞其功。」

  眾人不解何意,但聖上既然開口,禦書房內自然一片安靜。皇帝望著自己的幾個兒子柔聲說道:「你們若是也能把莊墨韓家的一車書拉回來,朕也讓你們坐!」

  眾人默然,心知肚明這車馬代表著什麼,雖然還是覺得這位皇帝陛下在文道虛名上有些偏執,卻也不好如何反駁。

  皇帝知道眾人在想什麼,冷冷說道:「不要以為這只是讀書人的事兒,什麼是讀書人,你們這些臣子都是讀書人。文治武功,這武功之道朕不缺,缺的便是文治上的東西……一統天下疆土容易,一統天下人心卻是難中之難,不從這上面下功夫,單靠刀利馬快是不成的。」

  大皇子的臉上明顯露出了不贊同的神色,但父親沒有說完,自然不敢多嘴。

  聽著皇帝繼續悠悠說道:「馬上可奪天下,卻不可馬上治天下。文學之道看似虛無飄渺,但卻涉及天下士子之心。想當年朕三次北伐,生生將那魏氏打成一團亂泥,誰能想到戰家竟能趁亂而起,不過數年的功夫,便攏聚了一大批人才,這才有了如今的北齊朝廷,阻了咱們的馬蹄北上……他們靠的是什麼?靠的就是他們在天下士子心目當中的正統地位!天下正朔?這還不是讀書人整出來的事情……舒蕪,顏行書!你們是慶國大臣,但當年卻是在北魏參加的科舉,這是為何?」

  舒大學士與顏尚書趕緊站起身來,惶恐不安。

  皇帝搖搖手說道:「天下士子皆如此,如今還有這等陋風,朕不怪爾等,爾等也莫要自疑。朕只是想告訴你們,天下正朔、士子歸心會帶來許多好處,各郡路多得良材賢吏,便在言論上也會占些便宜。」他望向大兒子冷冷說道:「朕知道你在想什麼,但如果出兵之時,能少些抵抗,能讓你治下將卒少死幾個,難道你不願意?」

  大皇子默然無語。

  皇帝又冷冷說道:「一馬車的舊書,能為朕多招攬些周遊於天下的士子,能為朕惜存無數將士的性命,朕賞范閑這個座,又有何不可?」

  眾人總覺得有些古怪,似乎陛下是在刻意向天下示寵,而且為什麼范尚書沒有出來代子辭座?不過整個慶國便是生於戰火之中,國民們對於一統天下有壓倒一切的狂熱與使命感,陛下既然將范閑此次出使帶回來的書,與一統天下的大勢聯繫在一起,誰還敢多說什麼,紛紛起身連道聖上英明。

  ***

  馬車與天下能有什麼直接的關係?范閑謝過陛下賜座,滿臉平靜,不驕不躁穩坐如山,心裡卻在苦笑著,不明白這位皇帝老子為什麼非要將自己擱在火籠上面蒸烤。

  ***

  紅色的絨布拉開,露出裡面那張闊大的地圖,地圖已經重新改制過了,慶國黃色的疆土正在不停地向著東北方延伸,而她的身下身後除了那些荒原胡地之外,已經盡歸己身。慶國疆土延伸的勢頭十分迅猛,東北方的北齊雖然看上去依然是個龐然大物,但在慶國這頭野獸的面前,卻顯得有些臃腫不堪。北齊雖然也是新興之國,但卻不止繼承了當年大魏的大片疆土,同時也繼承了大魏已然露出腐朽味的官僚機構與風氣。

  范閑看著那張地圖,聽著不停傳入耳中的討論之聲,身處慶國的權力中心,才第一次感受到慶國強悍的行事風格與狂野的企圖心,不免在心頭歎了一聲。北方那朝廷畢竟猶有實力,再看海棠與那位皇帝陛下的念頭,這天下戰亂一起,這天下黎民不免又要遭殃,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復過來。

  他雖不是悲天憫人的和平主義者,但對於戰爭這種事情,實在是興趣乏乏。

  皇帝此時正在與幾位大臣商議國務要事,間或聽到幾句大江堤防之事,又議及年入還有那些小諸侯國的歲貢問題,這些事情范閑一概不知,自然也不會插嘴,就算他心中有想法,此時坐在「老虎凳」上,也不會多發一言。

  眾人有意無意間,就將他遺忘了在禦書房的一角,所以他才有閒暇心思,看著那張明顯經過改良後的地圖,不停地發呆,做著墨氏門徒的歎息。

  忽然間,一個詞蹦入了他的耳朵裡——內庫!他眉頭微皺,心頭漸生警惕,皇帝將自己留了下來,果然不是給個凳子,賞個臉面這般簡單。

  ***

  「諸位卿家都知道,內庫雖然名為內庫,但卻牽連著諸多要害。」皇帝恨聲說道:「這些年內庫搞的何其難堪,新曆三年的時候,疏浚南方河道,又遇北方降寒,朕下旨內庫向國庫調銀,哪裡知道……廣惠庫竟然連銀子都拿不出來了!」

  廣惠庫是內庫十庫中專司貯存錢鈔的庫司,金銀卻應該是放在承運庫中,皇帝生的這個氣似乎是生錯了對象。但不論怎麼說,承運庫與廣惠庫都是長公主與戶部方面共同協理,雖然這十年裡,戶部根本不敢說半句話,戶部尚書范建還是趕緊站起身來請罪。

  皇帝揮揮手,根本不正眼看他,繼續說道:「新政無疾而終,但朕決意在內庫上做做文章,不求回復十幾年前的盛況,但至少每年也要給朝廷掙些銀子回來。」

  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高,語氣也並不如何激烈,但內裡蘊含著的威勢,卻讓諸人不敢言語:「皇妹回了信陽,總歸要個攏頭的大臣來做這件事情,你們有什麼好人選,報與朕聽聽。」

  禦書房內這幾位大臣與皇子都知道,這不過是個過場,京都裡早就知道,陛下屬意的人選正是此時安靜坐在後方的范閑。而陛下先前「借車發揮」,大力扶范閑上位,不外乎也是先給臣子們表個態,不要在呆會兒的內庫主事人選上唱反調。

  但眾人也知道其實內庫的情形遠沒有皇帝所說的那般糟糕,每年由江南各坊輸往北方的貨物,少說也要為朝廷掙幾百萬兩銀子,如果不是內庫那些非常隱秘的生意支撐著,慶國也沒有足夠的財力四處拓邊開土。一時間對於范家生出了隱隱嫉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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