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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領路的錦衣衛官面部表情僵了僵,旋即笑著回答道:「提司大人耳力驚人,這處便是畔山林的後院,沈大人一向喜歡在這裡招待貴客。」

  范閑知道畔山林這個地方,傳說是北齊最高級的聲色場所,北齊第一任開國皇帝,便曾經是這裡的常客。微笑著點了點頭,一路踏著石板上的積水,走進了後院。只見院中竹影重重,假山層層,四處可以見到錦衣衛探子,這些人明顯是護衛,也沒有刻意隱去身形。

  一路上,王啟年撐傘,七名虎衛沉默在後,以范閑為箭頭,冷漠而自信地往小院深處行去。

  一路上,看見這行來自南方敵國的同行,那些錦衣衛們都不免有些訝異,訝異于對方的膽量,訝異于對方頭前那位大人物的年輕。

  ***

  唰的一聲,王啟年收了傘,沉默地退到范閑身後。范閑負手於後,眯眼看著庭院,此處居室頗大,一個大花圓桌擺在當中,四周還空出一大截地方來,各式擺設極為精巧。圓桌極闊足以坐下十五六個人,但此時卻只坐了兩個人。

  其中一人的穿著像極一般的富翁,戴著個綢帽,手指間戴著個玉扳指。此人看見范閑進來之後,那對平常至極的眼眸中,便開始綻出兩道不同尋常的寒光,直視著范閑的面目,半晌之後,才開口說道:

  「范提司?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范閑沒有馬上回答這句客套話,卻在心裡品咂著,這一路上北齊錦衣衛都是以提司的官名稱呼自己,看來今次談話,是監察院對錦衣衛,而不是朝廷之間的外交談判。他抬起右手,用兩根手指極巧妙地解開頸間的帶扣,身上的薄氅沿著後背滑了下去。

  王啟車早在他身後接著。

  范閑坐到了大圓桌的另一邊,看著對面這個富家翁,發現此人眉毛極粗,粗到像是被畫出來的一樣,不由微笑說道:「沈大人橫眉冷對天下人,何以對在下如此客氣?」

  原來這位便是北齊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沈重大人。沈重手控北方無數錦衣衛,實是天下數得出來的厲害人物,料不到卻是如此平常的一個富翁模樣。若不是在監察院的檔案中,對於此人的記載實在是詳盡至極,范閑肯定無法認出對方的身份。

  「不是客氣啊。」沈指揮使歎息道,望著范閑那張清秀的面容,忍不住搖了搖頭,「范大人以詩文名揚天下,我這個大老粗本就極為佩服。沒想著上兩個月忽然得了消息,范閑范詩仙,居然成南朝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這……這本官就實在弄不明白了,陳老先生究竟在想什麼?似范大人這等人物,怎麼能像咱們這些地溝裡的老鼠一般過活?」

  范閑呵呵笑了起來,應道:「沈大人自謙了,千里為官只為財,不論做什麼、一是求于朝廷有利,二嘛……不外乎就是為自家求個安身立命之所。」

  這話說的有些白,沈重在心底裡歎息了一聲,對於這位初見面的南朝同行,不免看低了幾分,畢竟是年輕人,說話做事都有些毛糙。真不知道陳萍萍究竟是怎樣想的,也不知道南方那位恐怖的皇帝,為什麼會同意監察院這項看似有些荒唐的人事安排。

  其實沈重身為北齊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一向對於南方的同行們有種說不出來的豔羨之意,對於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跛子,更是敬中帶畏。他始終鬧不明白,南方的同行,怎麼能夠獲得南慶皇帝完全的信任,而不像自己,顫顫巍巍地在朝廷中站著,都不知道哪一天,會被宮裡的人像雙破鞋一樣扔掉。

  一走神,沈重便馬上醒了過來,他知道對方身為正使,冒險通過長寧侯要求與自己見面為的是什麼,那樁交易之中蘊藏著的巨大利益,由不得沈重不動心,由不得宮中不動心。

  「對於黃金白銀這種東西,沒有人會嫌多。」沈重忽然微笑說道:「只是老夫看不清楚,我們鎮撫司在這件事情裡能夠得什麼好處?」

  范閑揮揮手,王啟年與那七位虎衛都退了下去。沈重也點了點頭,廳內其餘的閒雜人等也都退開。范閑有些詫異地看了坐在沈重旁邊的那人一眼,那人一身衣著華貴,但眉眼間卻沒有范閑熟悉的皇家感覺,想來不是北齊皇宮派來旁聽的人物,那為什麼他能夠有資格繼續坐在這裡?

  「這位是崔公子。」沈重介紹道。

  公子站起身來,對范閑行了一禮,面上卻有些自矜之色。范閑皺眉問道:「慶國人?」

  沈重哈哈大笑道:「我還以為兩位原本就認識。好教范提司知曉,這位崔公子便是南慶崔氏大族的二公子,崔氏與范氏向來並稱,都是世家子弟。」

  范閑皺了皺眉,說道:「沈大人,您這是什麼意思?」

  沈重的眼裡閃過一絲陰狠的神色,淡淡道:「范大人不是要談買賣嗎?好教大人知曉,其實……這買賣,本官已經做了許多年了,所以想知道,范大人有沒有更多的好處給我。」

  范閑微微偏頭,看著那位崔公子,想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些什麼東西來。忽然間他開口問道:「崔公子,今日這宴,是你自己要來的,還是你家中長輩要你來的?」

  「如此盛會,在下豈可錯過?」崔公子似乎並不怎麼害怕范閑。

  其實事情到這裡已經很清楚了,這位崔公子明顯是代表了崔氏大族的利益,而崔氏大族的背後……自然是那位遠在信陽的長公主。范閑不是沒有想過,長公主能從內庫裡攫取大量的利益,靠的就是走私這個途徑,但他沒有料到,面前這位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竟然會將長公主的代言人拉到了桌旁!

  而更讓范閑怒火大作的是,這個姓崔的小混球,居然還敢真的坐到桌上,充作對方談判的籌碼。長公主目前有求於自己,怎麼也不可能來出手破壞自己的事情,肯定是這個姓崔的公子哥兒自作主張!

  范閑主動與沈重聯絡,一方面是想搭條路子,另一方面其實也是想打擊一下信陽方面的金錢來源,沒有想到這北齊朝廷竟然玩了這麼一手,將所有本來應該是暗中出價的遊戲,全擺到了明面上來。

  似乎看出了他的不高興,沈重微笑說道:「范大人,其實這事不妨明說了,大家都是想發財的人。這位崔公子與您打算做的買賣有些重合,我總不能兩邊都吃,自然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范閑回復了平靜,望著那位崔公子淡淡說道:「沒想到崔公子竟然有膽量做這麼大的買賣。」

  「哪裡有范大人的膽量大。」崔公子微微一笑,回答道。

  沈重見場面有些尷尬,笑了笑說道:「崔公子也是世家子弟,家中在南方朝廷也有數位大員,只是眼下在外遊歷,將來總有一日也會入朝為官,二位要多多親近。」

  聽著這話,范閑心裡一聲冷笑,看著沈重說道:「沈大人,您或許忘了我的身份,什麼世家之類,還真放不到我的眼裡。」

  說完這話,范閑長身而起,竟是招呼也不打一個,直接出了廳,早有王啟年撐傘接著,七名虎衛手中握著長刀之柄,護持著大人往院外行去,一路肅殺,那些錦衣衛竟是無人敢攔。

  只聽著院外馬車輕響,范閑竟就這般毫不客氣地走了。

  ***

  似乎料不到范閑竟然會表現出如此激烈的反應,沈重怔在了原地。他浸淫官場數十年,各式各樣的利益談判見過不少,但卻從來沒遇見過此等情況,這位姓范的年輕提司,行事風格實在是太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眼珠一轉,轉過頭溫和笑著說道:「崔公子,這位范大人倒真是個性情中人。」

  崔公子面上青一陣紅一陣,先前范閑說的話,真是極大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什麼世家之類的,范閑居然說不放在眼裡!他恨恨想著,你范家又算什麼?他喝了杯悶酒,心裡卻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沈重看著他,也不發一言一語。

  忽然間,崔公子的手抖了起來,這才想到范閑的監察院身份,想到對方畢竟是長公主的女婿,嚇得臉都白了,再望向沈重的眼神,變得無比怨毒,咒駡道:「沈大人,您騙我來這裡,難道是想我死?」

  §卷四 第七十章 小言脫身

  夜雨落在異國的土地上,發出的卻是熟悉的滴滴答答聲,范閑啜了一口茶,對身邊的王啟年說道:「馬上去寫封密信,讓院裡查一查崔氏與信陽方面的關係。」

  王啟年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長公主那邊不能動。」

  「我當然知道不能動。」范閑清楚長公主做的那些事情,其實都屬于皇帝陛下的默許,但是今天與沈重見面的不歡而散,更堅定了范閑心中某個念頭,「我只是想查清楚,信陽方面在朝中究竟有多少力量。」

  「是。」王啟年應下之後,又接著說道:「那位崔公子還在外面跪著,大人……您看是不是讓他起來?畢竟崔氏在京中也是大族,在朝中很有幾位高官。」

  范閑的眼睛盯著院裡發來的情報,沒有理會王啟年的話,這些天使團身在上京,在言冰雲回來之前,北齊方面的情報系統范閑不敢動用,所以情報來源有些縮水,讓他很是煩惱。過了一會兒,他似乎才聽見王啟年說了什麼,輕聲說道:「讓他跪著吧,身為慶國人,卻被北齊人當槍使,我就算是替丈母娘教育他一下。」

  ***

  雨水漸漸地小了,從屋簷上往下滴著,這幢別院是老建築,所以雨水滴下的地方都有了些微的下陷。范閑披著件衣裳走到屋外,看著跪在石階前的那位崔公子,半晌沒有說話。

  使團裡其他的人早就避開了這間小院,所以此間顯得格外安靜。

  「你應該很清楚,你們家如果還想做這北邊的生意,應該怎麼做。」范閑冷漠看著渾身濕透了的崔公子,「今天的事情,我先饒你一命,自己寫封信去信陽。至於長公主會怎麼罰你,那是你們的事情,但是我在上京的時候,我不希望再看見你和北齊的那些人坐在一起。」

  崔公子重重叩了個頭,將自己的上半身全埋在地上的積水之中,顫慄不敢言語。

  「再次提醒你一次,我是監察院的提司。就算長公主護著你們,但如果我真想讓你們崔氏倒黴,一樣會有很多種法子。」范閑說道:「雖然這是很粗俗的威脅,但我想,對於你這種愚蠢的人,不說清楚,你下次還是會被北齊人拿來當刀子使,那就很不好了。」

  崔公子依然淒苦跪著。他當時在畔山林後院裡醒了過來,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姑且不論范閑那人人畏懼的監察院身份,只說對方是長公主的女婿,自己在對方的眼裡,頂多只是一隻螻蟻。今日自己自作主張,想瞧瞧監察院究竟想和北齊做些什麼買賣,本來是站在長公主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但如果范閑真的立意要對付自己,只怕長公主也懶得回護。

  以范閑目前的權勢來說,什麼世家,還真是瞧不上眼的存在。

  「話說白了吧。」范閑望著他,一字一句說道:「你是為長公主做事的,我自然不會來難為你。但我眼下想做些事情,所以希望你要看清楚如今的情況。」

  「是。范大人。」崔公子哆嗦著聲音說道:「小人知錯。」

  「咱們都是慶國臣子,無論在朝內如何,但一旦出了疆土,須記得,你我都是慶國人,不要讓外人瞧了笑話去,這就是我最憤怒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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