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慶餘年 | 上頁 下頁
一六六


  「遠方那些騎兵,應該是陳萍萍手下那些黑小兒?」肖恩忽然很平常地說了一句話。

  范閑微微一怔,想到他這輛馬車兩邊無窗,間隔鐵板夾層,對方竟然還能知道遠處黑騎環峙的狀況,真有些神奇,旋即溫和應道:「正是黑騎,當年千里突襲,就是現在這隊騎兵的先輩。」這說的是很多年以前,陳萍萍率領黑騎從婚禮上生擄肖恩回國。

  那件事情是肖恩此生最大的屈辱,也帶給了他無法磨滅的創傷。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手殺我?」肖恩又是很尋常的一句話,語氣裡沒有一絲波動。

  這連著幾句跳躍性極強的問話,暗含著某種心理上的催眠,如果是尋常人說不定會下意識地墮入圈套之中——但范閑不是尋常人,他略感詫異說道:「什麼?」

  肖恩微微一笑,眯著的雙眼裡淡淡的紅色散了出來:「我想,陳萍萍應該是不會願意我回到北方的。」

  范閑搖頭道:「老一輩人的想法,我向來懶得多想,只要做好自己職司就成。」

  「你是一個很不錯的年輕人。」肖恩靜靜望著他,緩緩動了動手腕,把沉重的鐵鍊擱在了桌子上。

  「肖先生為何這麼說?」

  「一路上同行了很多天,范大人雖然時常在那小姑娘車裡逗留,卻沒有因為貪戀春色而忘了職司。」肖恩淡淡說道:「關鍵是你每天晨間與深夜裡的兩次修行從來沒有停止過,這種毅力,就算是我當年,也遠遠不及你。」

  范閑微笑應道:「笨鳥先飛,我知道自己的實力不成,天賦不夠,自然要多練練。」

  肖恩搖搖頭:「你的天賦很好,你的實力已經很強,只是你從來沒有單獨挑戰過真正的強者,所以無法激發出你身體內真正的實力。」

  范閑靜靜地看著老人蒼老的面容,那雙深如古井的雙眼,心裡不由想到,難道你就是我要獨立面對的第一位真正強者?

  ***

  出了滄州城,使團便進了定北軍的管轄範圍。此處一片草原,軍營遠在百里之外。范閑根本不想與那位九品上的強者燕小乙碰面,使團自然是繞道而行,反正有黑騎沿途保護,想來這天下也沒有誰敢來如何。前些日子,曾經有過幾撥嘯聚山林的山賊派探子前來打探,但遠遠看到使團與側前方黑騎的聲勢,早就嚇得退回山中,數月不敢輕出。

  肖恩依然沉默著,司理理也依然沉默著,而且漸漸顯出憔悴來。

  范閑冷漠地看著自己押送的二人,心裡卻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這些天的相處,不知為何,對於司理理倒生出了一絲憐惜之情,一是憐她身世,二是憐她日後遭遇,但范閑自信自己的心志清明,一定不會做出因小失大的舉措,如果自己真的與司理理髮生什麼,那監察院在北齊的計劃就會出很大的問題。

  不知道北齊的年輕皇帝是如何知道司理理還是處子,但如果當對方發現司理理已經失身,紅袖招計劃自然也就無法發揮效用。

  但范閑似乎不大想面對司理理有些惘然的面龐,似乎對於自己的把握也不是那麼充分,所以他再也沒有上過司理理的馬車,反而更多的時候會登上肖恩的馬車,從這位看似沉默的老人嘴裡,獲取一些許多年前的八卦新聞,江湖秘辛。一方面是真的向這位曾經最恐怖的密探頭領學習很多知識,另一方面范閑也不想讓肖恩有太多的時間安排後手。

  兩位老少陰暗人物的對話,隨著旅途的前行,隨著車外氣溫的降低,也漸漸由當年的北魏,轉向了如今的天下。

  「沒有誰能夠真正的一統天下。」肖恩看著他,淡淡說道。這些天裡,他也逐漸適應了范閑與自己的對話,這個叫做范閑的年輕官員確實是一個不錯的聊天對象。

  「我國的皇帝陛下曾經有過兩次機會。一次是在第三次北伐之後。」范閑皺眉說道:「以慶國當時極盛的軍力,完全足以一舉北上,消滅北齊。」

  肖恩搖搖頭:「雖然那時候我已經在牢裡,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但聽你這些天的講解,我想,當初慶國皇帝之所以忽然停步不前,只可能是兩個原因,一方面是朝政內部的問題,另一方面就是遇到了某種強大的阻力,讓他在取捨之後,覺得貿然北上是一個很冒險的主意。」

  范閑想了想,當時葉家的事情還沒有爆發,朝政基本上處在皇帝和母親屬下這撥人的控制之內,按道理應該沒有什麼內患。至於外敵……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這世界上難道還有什麼力量可以嚇住強大的慶國國家機器?

  「神廟。」肖恩似乎猜到了范閑在想什麼,給出了一個參考答案。

  范閑搖搖頭:「一個過於虛無飄渺的對象,不足以抵擋住人類的野心或者說是權力欲望,一統天下,四海歸一,對於一位皇帝來說,誘惑太過巨大。」

  肖恩微微一笑,承認了他的這個說法:「南北之間,連年征戰,就算南慶打垮了齊國,但如果要真正的穩定住局勢,消滅所有的復辟力量,至少也需要十幾年的時間。更何況,你不要忘記了東夷城……人間九品高手最集中的地方,這股力量雖不足以保家衛國,開疆辟土,但如果是糾結成棍,在四顧劍那白癡的帶領下,還真有可能做出些瘋狂的事情來。」

  「三角形最穩定,三國鼎足而立,其實也是最穩定的一種架構。」范閑點了點頭,「就算三方勢力強弱有所差別,但誰想率先打破這種平衡,都最有可能受到反噬。」

  「慶國如今的朝廷也是一樣。」肖恩看著他,似笑非笑,「皇帝,臣子,還有你口中那位看似瘋狂,實則陰險無比的長公主,構成了你所說的三角,誰想率先打破這種平衡,誰就會吃虧。」

  這些天裡,范閑也不避諱,講了一些慶國朝廷裡面的事情,反正又不是什麼秘密,如果面前這個老人回北齊後能夠不死在自己手裡,也一定有很多方法知道。

  范閑太陽穴有些隱隱發痛,不知怎的開始想念司理理溫柔的手指,輕聲說道:「如果大家夠聰明,先維持著眼下的平衡再說吧。」

  「不可能。」肖恩看著他,「因為你先動手了,所以對方一定有反應,我敢打賭,如今的京都,早就已經亂成一鍋粥,范大人此次送我回北方,倒恰好錯過了這場熱鬧,不免有些可惜。」

  范閑一驚,便開始聽著肖恩有些冷漠地開始分析京中的局面。

  §卷四 第三十五章 京中殺人細無聲

  京都遠比北疆溫暖,春意早上枝頭,催開朵朵花朵。每到夜裡,萬家燈火鬧春橋,十分熱鬧,十里紅燭映花河,萬般香豔,正是踏春賞春弄春褻春的好時節。

  但到了白天,京都卻有些安靜,似乎無論是百姓還是官員,都有些難禁春困,懶懶地不欲多動,所以街上並沒有太多行人。

  晌午時分,一位面帶陰沉之色的書生,攙著一位婦人從京都的東城門裡走了進來。這二人的表情動作不似母子,也沒有去客棧居住,而是直接去了京西一處不起眼的宅子,只有極少的人知道,這宅子的真正主人,是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大夫。

  春困不可檔,但可以驚醒。三月中的某日,如同春闈之後的那日般,無來由幾道春雷劈過,一場淅淅瀝瀝的春雨降了下來,浸濕了京都裡的每一座建築,每一條小巷。

  在監察院四處從江南索回相關貪官鹽商之後,科場弊案終於審結了,除了一位侍郎被判流三千里,其餘一共十七位涉案官員都被判了極刑,這是皇帝陛下的旨意,而且鐵證如山,沒有哪方勢力敢再多嘴,也沒有哪個文臣敢提出絲毫意見。

  禮部尚書郭攸之也判了斬刑,這是慶國開國以來,獲死罪的最高級官員,消息一出,朝野震驚,據說連太后都到陛下宮中求情,但是皇帝陛下一番溫和言辭之後,又抹了些天子之淚,改成獄中絞刑,留郭尚書全屍,太后方自黯然,不再多言。

  與郭攸之一道赴死的,還有十六位官員。

  ***

  雨點緩緩從天上墜落下來,落在京都平日裡最熱鬧的鹽市口地面上,卻依然沒有驅趕走那些冒雨觀刑的京都百姓。

  十六位身著白色刑衣的官員,跪在早已搭好的木台之上。衣上早已是血跡斑斑,想來是受了不少的大刑。這些往日光鮮的官員,如今卻是面色喪敗,頭髮胡亂糾結,看著淒慘無比,只是不知道監察院用了什麼手段,有些精神強悍些的犯官強自睜開無神的雙眼,想在觀刑的人群中找到自己的親人,嘴唇大張,卻始終喊不出話來。

  奉旨監刑的三司與監察院一處代辦沐鐵坐在篷台之下,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沐鐵面無表情,但其餘的文官們臉上卻有些不自在。那些刑台之下待死的犯官,都曾經是他們的同僚,也曾在花舫上一同快活過,在酒桌上一同醉過,如今卻要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

  雨水落到鹽市口旁邊酒樓的屋簷之上,再沿著瓦片邊的水道往下匯流,集成一道由天而至的小瀑布。此地的樓房極多,所以小瀑布也有十數條,像白龍一般擊打著青石地面,發著啪啪的聲音。

  有高官站起身來,高聲宣旨,只是被這些小瀑布的啪啪聲一擾,顯得有些聽不清楚。圍觀的人群只看見他的嘴在動著,卻不知道是在說些什麼,只見最後那位高官面色一肅,厲聲高叫道:「斬!」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