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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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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舍城忽然變得風聲鶴戾,許多烏鴉在王宮上空徘徊,它們是被濃重的血腥氣吸引過來的。它們看見一具具被密密包裹的屍體悄然運出王宮,它們在天上追隨著這個神秘的運屍隊伍,最後在城外的亂葬崗到達了終點。 那些曾經顯赫一時的貴族,死後被隨意地曝屍荒野,甚至不曾舉行傳統的火葬儀式。烏鴉們覺得很慶倖,它們並不喜歡這個國度所流行的火葬儀式,這使它們找不到食物果腹。但這一次,卻忽然有了如此之多的死屍。 它們在亂葬崗上聚集成群,撕咬著那些上等絲綢包裹著的身體。多麼肥美的屍體啊!貴族的肉體果然是與平民不同的,肉質豔美異常。 與此同時,摩登伽女同樣展現了她超凡脫俗的政治才能。她以王子妃的名義將朝中重要大臣的妻子兒女都請入王宮,然後便將他們軟禁在宮中。等到那些大臣憣然覺悟時,一切都已經盡在阿闍世王子的掌控之下。 王子的登基勢在必行,人們竊竊私語,一個弑父的國王,將會帶來怎樣的一個朝代?但新君如此強橫,還有誰敢對他的暴行提出異議呢? 朝臣皆緘默不言,人民也只敢私下議論,唯有一個人,公然反對新君。 他每日在王宮前靜坐,要求新君懺悔他犯下的罪行。他從早到晚地坐在王宮前面的方場上,風雨無阻。他身上穿著的僧衣很快就被泥水染汙,但他全不介意。他亦不覺得恐懼,這世間本沒有什麼事情是可以令他恐懼的。 每天阿闍世都會派人去王宮的門前看上一眼,侍者總是帶回同樣的答案:「悉達仍然不願離開,他要求國王向亡父懺悔。」 阿闍世總是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或者提婆達多說得對,他在這世間的命運就是為了成就提婆達多,而提婆達多在這世間的命運就是為了成就悉達。既然如此,那就讓悉達坐更長的時間,讓人們更加景仰他。 隨著時日的增長,逐漸有人坐在悉達的身後,先是悉達的十位門徒和他的五位侍者,接著便是一些僧團中的領袖,然後有更多的人聚集在王宮的門前。 悉達也並非只是靜坐不語,他開始傳揚四聖諦及十二緣起的道理。阿闍世派遣了一名史官,每天記錄悉達講過的話。到了晚間,他便會仔細地閱讀那些記錄。 那些閃爍著智慧的語言使他若有所悟又仿佛一無所得。但無論是否有所領悟,他卻仍然無法放棄自己的執著。 王宮前的方場成為繼竹林精舍和邸園之後的第三個傳道聖地,由於每天有大批的人來聽悉達的傳講,甚至阻礙了王宮的交通。進出王宮的官員不得不繞道而行,他們總是悄然注視著悉達,側耳傾聽著偶然傳入耳中的只語片言。 他們不知道新王到底想要如何對付這個膽大妄為的和尚,除了他以外,再也無人敢於如此公然挑戰新王的權威。 春天將要到來之時,朝臣們終於對於越來越壯大的聽經隊伍感到憂慮,他們或直接或間接地向阿闍世提到是否應該請悉達回返竹林精舍。 對於這個提議阿闍世一直保持沉默。想要使他回去的方法只有兩個,一個是他公然向全國懺悔,對於殺父的罪行表示悔過。另一個則是強行將悉達趕走。 這兩個辦法他都不願使用,他時而站在王宮最高的樓頭望向宮外,那一大片虔誠的信徒使他深感索然無味。 不久之後,就發生了刺客刺殺悉達的事件。 此事發生之時,春雨將要落下。每當雨季來臨之時,悉達都會結界安居,僧人們也不再出外傳道。 但這一個雨季,悉達卻固執地坐在王宮前面,任由日夜不斷落下的大雨傾泄在他的身上。那一大片信徒眼含著熱淚,同他們所景仰的佛陀一起坐在大雨之中。對持的雙方誰都不願退讓一步,阿闍世想佛陀一直在宣揚中觀之道,但為何在這件事情上他卻如此執著呢? 或者每個人的執著都有著不同的表現方式,如同提婆達多,他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執著地無法自拔。他自己亦是如是。 他在大雨之中看見數名形跡可疑的身影,那幾個人穿過坐在雨中的信徒,當他們靠近悉達之時,同時亮出藏在衣下的利刃。 人們紛紛驚呼,誰都不曾想到會有刺客刺殺悉達,沒有人來得救助,人們眼見著閃亮的刀鋒向著悉達的頭頂砍落。 就在刀鋒即將砍到悉達頭頂之時,安然靜坐的佛陀伸出一隻手,刺客們手中的刀便停在半空,再也無法砍下。 阿闍世冷眼旁觀,見佛陀不知說了一些什麼話,那些刺客們握著刀的手開始顫抖,終於有一名刺客手一軟,刀失手落在地上。那名刺客虔誠地跪在地上,似乎正在向佛陀懺悔著自己的罪過。 人們本就是一些脆弱的動物,很輕易就會被別人影響。當這名刺客跪倒在地之時,另外幾名刺客面面相覷,終於也效法這名刺客放下屠刀。 那一大片信徒們發出驚天動地的讚歎聲,對於悉達的崇拜于此之時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這情形使阿闍世喟然歎息,他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不必回頭他也知道是摩登伽女,她的身上永遠帶著濃郁的曼陀羅花香,阿闍世想她必是使用大量的曼陀羅花瓣沐浴薰衣。而這些花瓣只有一個來源。 他不知摩登伽女到底是怎樣的心態,她矛盾地痛恨和熱愛著曼陀羅花。他曾經眼見她滿臉怨毒地將一大束曼陀羅花拋在地上,用力在上面踩踏。但不過是片刻之後,她便又坐在地上,滿面淚痕地拾起那些凋零的曼陀羅花。她小心地擦拭著那些花瓣上的塵士,用一塊上等的絲綢將花瓣細細地包裹起來。 愛與恨,永遠都會糾纏在一起嗎?或者終她一生,都會是這樣愛著和恨著吧! 「那些刺客是你派出的嗎?」他平平淡淡地問,如同在問天氣如何。 摩登伽女點了點頭。 雖然他沒有看見她點頭,但他也猜到那些刺客必然是受她指使的。 「為何要這樣做?」 摩登伽女露出一絲冷笑,「我只是想讓人們都知道提婆達多是多麼忌恨悉達,他甚至不惜派出刺客去刺殺悉達。」 他沉吟,然後微微一笑,「可是悉達卻不會相信。」 摩登伽女冷冷地道:「他相不相信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那些愚蠢的人們會相信。」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些表情狂熱的信徒,「我現在才明白愚蠢的人並非沒有力量,他們的力量就在於他們的盲從,而一大群愚蠢盲目的人們卻足以殺死一個聰明絕頂的人。」 他亦同樣冷笑,「我不會讓你殺他。」 摩登伽女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你不會讓我殺他?你就算能欺騙自己,卻不能欺騙我。你同我一樣恨他,因為他的原因,你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你可知這世上的愛與恨本就是糾纏不清的,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你便也同樣在痛恨他。你同我一樣想要殺死他,你只是沒有承認的勇氣罷了。」 阿闍世皺起眉,他轉身離去,「或者你說得對,我也一樣恨他。但你以為這種伎倆就能夠殺死他嗎?你太天真了,這個世上沒有什麼人能夠殺他,除非是他自己想要死去。」 他頓了頓,絕望地想著,提婆達多,你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分明感覺到你對這個世界已經不再留戀。我還記得多年前,在雪山之巔你那完美的驕傲,我苦心積慮,不惜背上弑父的惡名,只是為了找回那一刻美麗的你。但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或者摩登伽女是對的,當那個名叫影雪的女子死去之時,你也同樣離開了這個塵世。 若你現在活著不過是行屍走肉,我寧可你快點死去。因為我還可以期盼來世,在未來的一世,我必會助你成為天下的聖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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