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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裴琰目光熠然一閃,端起茶杯的手頓住,旋即慢悠悠喝了口茶,道:「子明詳說。」

  崔亮輕歎一聲:「相信相爺也曾聽說過,我天玄一門,數百年來都是世代單傳。」

  「是,這個我知道。所以魚大師蒙難後,令師祖假死逃生,讓世人都以為魚大師一門早已失傳。當日若非子明認出了那琉璃晶珠,我也不敢相信,魚大師還有傳人在世上。」

  崔亮歎道:「正因為太師祖之事,師祖恐將來萬一有難,師門絕學失傳,故他打破我天玄一門數百年來隻准收一個徒弟的門規,一共收了兩名徒弟。一人是我師父,另一人資質超群,天縱奇才,就是我的師叔,姓滕名毅。」

  「哦?!難道宇文景倫身邊那人就是子明的師叔滕毅?!」裴琰眸光一閃。

  「是。」崔亮有些黯然:「太師祖死得慘,師祖對皇室有了成見,從此訂下門規,天玄一門不得入仕,不得為朝廷公門效力。我師父自是恪守師命,這位師叔卻不願老死山中,隻身下山,留書說去雲遊天下,再也沒有回來。」

  「那子明又如何確定宇文景倫身邊的這個人就是令師叔?」

  「師父去世後,天玄一門只有我和師叔兩位傳人,而在這次的兩軍交戰之中,所用到的利器與戰術,只有天玄門人方才知曉。以涓水河河床一事為例,此事便記載在師門典冊之上,當世之人,再無旁人知曉。」

  崔亮說罷,向裴琰再度躬身:「崔亮懇求相爺,讓我與師叔見上一面,我想勸他離開宇文景倫,不要再為桓軍效力。」

  裴琰沉吟片刻,起身徐徐踱了幾步,又轉回頭凝望著崔亮,目光深邃。崔亮泰然自若地望著他,卻也帶著幾分期盼。

  裴琰慢慢道:「子明可有把握,一定能夠勸得令師叔離開宇文景倫?」

  崔亮侃然道:「師叔選擇輔佐宇文景倫,定有他的考慮。但我現在執掌天玄一門,也有我的責任,他會不會聽我相勸,離開宇文景倫,我並無十分把握。但事在人為,總要一試。若能將他勸離桓軍,我相信,收復失土、平息戰爭,不日將可實現。還請相爺讓崔亮一試。」

  裴琰再思忖片刻,斷然點頭:「好,不管怎樣,總得一試,若能讓他離開宇文景倫,說不定桓軍便會不戰自退,對黎民蒼生,實是一件大幸事!」

  雨,慢慢歇止。軍營中,泥水遍地,但一直流動著的難聞污濁氣味經這雨水沖刷之後,淡了許多。

  由於戰事不再激烈,傷兵數量減少,軍醫和藥童們終於輕鬆少許。江慈這日不需再值夜,她看了一陣醫書,吹熄燭火,忽見一個人影默立於帳門外。

  江慈看了看那投在帳簾上的身影,依舊回轉席上躺下。

  裴琰再等一陣,只得掀簾而入。

  江慈躍起,平靜道:「相爺,夜深了,您得避嫌。」

  裴琰沉默一陣,低聲道:「那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語氣中,帶著些許疲憊,仿似還有幾分彷徨,江慈心中微微一動,忽覺這樣的裴琰,似曾在何處見過,仔細一想,相府壽宴那夜的荷塘邊,他醉酒失態的情形浮上腦海。

  裴琰默默轉身,江慈遲疑片刻,還是跟著出了軍營。

  已是子夜時分,四周一片蛙聲。大地籠罩在夜色之下,身後不遠處,是燃著燈火的接天營帳。裴琰立於一棵樹下,靜默無言。

  江慈立於他身後半步處,感覺到身前之人,散發著一種冷峻的威嚴,但威嚴之後,又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裴琰面上毫無表情,凝望著軍營內的燈火,輕籲了一口氣,低聲道:「你現在,還不想你的親生父母嗎?」

  江慈一愣,轉而道:「有時也會控制不住地想,但知道想也無用,索性不想。」

  「那你有沒有想過,他們若是在某個地方,老了,或是病了,會不會想見你一面?」

  江慈微微一笑:「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反正我這輩子,也見不到他們了。」

  裴琰仰頭望著夜空,自嘲似地一笑:「這個世上,有個人生病了,病得很嚴重,很有可能,我見不到他最後一面。」

  「他對你,很重要嗎?」江慈略帶關切地問道。

  裴琰微微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對我重不重要,有些事情,我不知道真相。可他若就這樣死了,我也會不開心。」

  江慈歎道:「相爺還是放寬心懷吧,他一定能夠等到相爺凱旋歸去,與相爺見上最後一面的。相爺現在還得打起精神,長風騎幾萬弟兄,還有華朝百姓,都還要靠相爺,將桓軍趕回去。」

  裴琰苦笑:「可我若是真把桓軍趕回去了,我又不想再見到他還活著。你說,好笑不好笑?」

  江慈不明白他的意思,無言相勸。裴琰也不再說,只是望著夜空,許久,又轉身望向南方。

  蛙鳴聲一陣濃過一陣,裴琰默立良久,眉目間的悵然終慢慢隱去。他拂了拂衣襟,身形也如以往般挺直,回頭微笑:「走吧。」

  江慈跟上,輕聲道:「相爺的傷,看來都好了。」

  裴琰朗聲大笑:「是,都好了,也到了該好的時候了。」

  大雨一停,第二日便是驕陽當空。流火在湛藍的天空中緩緩移動,烤著茫茫原野,熱浪滾滾。

  宇文景倫扔下手中馬鞭,與易寒回轉大帳。隨從過來替他解開盔甲,他抹了把汗,向坐於帳內一角看書的滕瑞道:「滕先生,這樣僵持下去,可非長久之策。」

  滕瑞放下書,起身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援兵不到,咱們啃不下裴琰這塊硬骨頭。」

  宇文景倫被裴琰阻在這河西渠,直取華朝京師大計受挫,一直有些惱火,道:「調兵來,也是要一個月後,到時華朝再增兵支援裴琰,這一仗更難打。」

  「所以王爺,我還是那個意思,咱們得——」

  滕瑞話未說完,一名將領匆匆而入,跪落稟道:「稟王爺,裴琰派人送了一封信來。」

  宇文景倫、滕瑞、易寒三人互望一眼,俱各驚訝。宇文景倫伸手取過信函,展開細看,訝道:「誰是滕毅?」

  滕瑞驀然一驚,急踏前兩步,宇文景倫忙將信遞給他,滕瑞低頭看罷,眉頭緊蹙,良久無言。

  宇文景倫揮了揮手,其餘人都退了出去,他關切地喚了聲:「滕先生?」

  滕瑞驚覺,知此時是坦誠相見的時候,否則便難避嫌,他一擺袍襟,在宇文景倫面前單膝跪下。宇文景倫忙將他挽起,滕瑞抬頭,坦然道:「王爺,實不相瞞,這信上所指滕毅,便是滕某。」

  宇文景倫呵呵一笑:「願聞其詳。」

  三人在椅中坐定,滕瑞呷了口茶,娓娓道來:「不瞞王爺,我師出天玄一門,當日一起學藝的,還有一位師兄。但師門嚴令,本門弟子不得入仕,不得為朝廷公門效力,我空有一身藝業,無法施展,實在鬱悶,便下山遊歷天下。直至五年前在上京偶遇王爺,為王爺壯志與誠情所感,決定相助王爺。現在看來,裴琰軍中,有我師門之人,他根據戰場交鋒,推斷出我在王爺軍中,要與我見上一面。」

  宇文景倫朗眉微蹙:「那滕先生的意思,見還是不見?」

  滕瑞深深一躬,語帶誠摯:「王爺,師父當年待我恩重如山,我終究還是天玄門人,這封信中,有掌門之人表記,不管怎樣,我得與他見上一面。還請王爺相信滕某,允我去與他相見,也請王爺放心,滕某只是前去見師門之人,絕無二心,也絕不會忘記曾與王爺在上京的約定,要助王爺完成雄圖霸業,一統天下!」

  宇文景倫沉吟良久,道:「我並不是信不過先生,實是信不過裴琰。裴琰定是已知先生乃我左膀右臂,萬一他趁先生與故人見面之機,而將先生劫去——」

  滕瑞心思急轉,揣測出宇文景倫言後之意,道:「這倒不妨,我有個法子。」

  「先生請說。」

  「王爺怕裴琰趁機相劫,裴琰自也怕我們將他那位軍師劫走。不若我們傳信裴琰,我與師門之人,定於後日辰時,在鎮波橋上見面,各方只准派出一人相護。」

  宇文景倫斟酌了一陣,慨然點頭:「好,先生待我以誠,我自相信先生。我就允先生去與故人見上這一面,以了先生心願。」

  滕瑞深深一揖:「王爺恩德,滕瑞無以為報,唯有鞠躬盡瘁,以報王爺知遇之恩。」

  宇文景倫暢然大笑:「先生快莫如此客氣。」

  滕瑞再向易寒一揖:「還得有勞易先生。」

  易寒微笑還禮:「滕先生客氣,後日鎮波橋,我自當護得先生周全。」

  易寒見宇文景倫眼波一閃,心中會意,知他還有話要與滕瑞細說,便起身告退。帳外烈陽耀得他眯了一下眼睛,他撫上肋下傷口,心中一暖,大步向營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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