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奇俠 > 流水迢迢 | 上頁 下頁
三一


  此時,她立他坐,她正好看到他俊秀絕美的側面。他一低首、一偏頭間,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耀目的瞳仁裡,閃動著的是複雜的光芒,或淺笑,或譏誚,或冷傲,或柔美。偶爾,那目光掃過席間眾人,再閉上眼來,透著的是一種厭倦與毀虐的欲望。

  江慈忽感好似又回到那夜在長風山莊前的那棵大樹上,那夜,當桓國使臣述敘月落往事,他深痛而笑,那才是真實的他吧?而不是眼前這個聲勢煊赫、戴著另一幅『假面』的光明司指揮使衛昭衛三郎。

  她原本還寄希望于星月教主是一小小官吏,看能不能讓裴琰設法將他拿下,逼取解藥。可萬萬沒有想到,一直對自己狠下毒手、讓裴琰欲得之而後快的『星月教』教主竟是傳說中的『鳳凰』衛三郎。

  看裴琰及眾人對他的態度,便知他權勢極大,自己縱是指認出他是星月教主,可沒有其他證據的情況下,裴琰能對付得了他嗎?若是一個月內不能將其拿下,自己又如何得保性命?

  只是,他既是這般權勢,這般人才,為何又是那般身份,要行那等激烈之事呢?他秀美絕倫的外表下,妖魅孤絕的笑容背後,藏著的是怎樣的怨恨與悲涼?

  江慈本是心地單純、天真爛漫之人,由小至大,未體會過愛恨情仇、生歡離憂,就連悲秋吟逝之詞,她也少留於心。今日,身中雙毒、命懸一線之際,又親見這如戲般的官場,如謎一般的人物,她忽有一種隱隱的傷感襲上心頭,說不清也道不明,呆立原地,無法言語。

  耳邊絲竹聲聲,喧鬧陣陣,人間富貴,莫過於此。但這其中,又有多少辛酸與苦痛?這人世間,又有多少事,是自己不曾知曉、不曾經歷過的呢?

  席間轟然大笑,卻是裴琰輸了酒令,被莊王把住右臂狠灌了三杯,他笑著將一朵墨菊別於耳鬢:「今日可上了王爺的當,要做這簪花之人。」

  太子拍桌笑道:「簪花好,少君可莫作摧花之人,這京城各位大人家的鮮花,還等著少君去摘呢。」

  眾人聽太子言語輕浮,心中鄙夷,面上卻皆附和。裴琰指著衛昭笑道:「三郎也該罰,我親見他將令簽和莊王爺暗換了,偏沒抓到現行,倒冤枉要喝這三杯!」

  衛昭只是斜著身子,嘴角輕彎,卻不言語。

  莊王板起臉道:「少君誣我與三郎作鬼,更該罰!」

  裴琰來了興致:「這回我非要尋到花園不可。可是在陶相手中?」

  右相陶行德一笑,展開手中令簽:「我這處是石徑,少君可曲徑通幽,卻是不能尋到花園了,再罰三杯!」

  莊王大笑,再灌了裴琰三杯,裴琰無奈,只得杯到酒幹。又不時有官員過來向他敬酒,他漸感有些燥熱,將襟口稍稍拉松,燭光照映下,他頸間微微泛起薄紅,襯著那永遠笑意騰騰的黑亮雙眸,與衛昭坐在一起,風神各異,軒輊難分,讓園中大部分人的目光不時往這桌掃來。

  弦月漸升,賀酒、猜令、笑鬧聲逐漸在江慈的耳中淡去,她清晰地聽到園內一角戲臺上傳來的月琴聲,一段前音過後,素煙歌喉婉轉而起,唱的是一出《滿堂笏》。

  江慈望向戲臺,素煙著大紅戲服,妝容嫵媚,伴著歡快的琴音鼓點,喜慶的唱詞,本該是歡欣無比。但江慈卻自她面上看到一抹譏諷的笑容,仿佛她在居高臨下地看著這滿園富貴,冷冷地嘲笑著這滿堂圭笏。

  江慈又將目光轉向身前的裴琰與衛昭,一人笑如春風,一人美若春柳,柳隨風動,風擺柳梢,究竟是風吹動了柳,還是柳驚動了風?

  這給自己喂下毒藥的二人,這生死相搏的二人,為何,老天要安排自己闖入他們的爭鬥之中呢?

  江慈靜靜地站著,人生頭一次,她對戲曲、對酒宴,沒有了濃烈的興趣。

  一人從江慈身邊擦過,她側頭一望,是相府大管家裴陽。

  裴陽俯身在裴琰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裴琰似是一驚,抬起頭來。裴陽又將右手遮掩著伸到裴琰面前,裴琰低頭一望,猛然站起。

  他奔出數步,又停下來,轉身向太子行禮道:「太子殿下,臣失陪片刻。」

  眾人驚訝不已,不知發生了何事,皆帶著疑問的眼神望著裴琰,就連較遠處宴席上的賓客也紛紛望向正廳。

  裴琰卻似視而不見,大步向園外走去。江慈遲疑一瞬,想起之前他所吩咐,今夜需緊跟在他身邊,不得離他左右,便提步跟了上去。

  她經過衛昭身邊時,衛昭正好拈起先前裴琰簪過的那朵墨菊。他邪美的面上似笑非笑,掌心忽起勁風,將那墨菊一卷一揚,卷至江慈面前。

  江慈一愣,那朵墨菊在空中猛然迸開,花瓣四散冉冉飛落,宛如地獄中的流火,直嵌入她的心底。

  江慈壓下內心的恐懼,不敢再望向衛昭,快步跟出府門。只見裴琰正命裴陽領著府門前的所有侍從退入府中。不多時,府門前便只餘他與自己,及門前大道上靜靜停著的一輛華蓋馬車。

  裴琰回頭看了看江慈,遲疑了一下,終沒有說話,快步走下臺階,趨到馬車前,輕輕說了句話。

  馬車車簾輕掀,江慈側頭想看清馬車內是何人物,卻見裴琰躬身上前,與馬車內的人以極輕的聲音交談了數句。

  裴琰上前兩步,馬車車夫一躍而下,將馬鞭遞給裴琰。裴琰用手籠住烏騅轡頭,竟趕著這馬車往相府東側門方向行去。

  江慈心中驚疑,忙也跟了上去。裴琰見她跟上,淩厲的眼神盯著她看了幾眼,終未說話,江慈要接過他手中馬轡,他也並不放手。

  不多時,馬車行至相府東側門,裴琰輕籲一聲,停住馬車,轉身躬腰輕掀車簾,一人步下車來。

  此時,相府門前侍從盡撤,燈燭全無。黑暗之中,江慈看不清那人面貌,只見他身形較高,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無言的氣勢。

  裴琰在前引路,帶著這人往府內行去,二人皆不說話。江慈見裴琰沒有發話讓自己離開,也只得跟在二人身後,沿東園過回廊,穿花徑,邁曲橋,不多時,到了一月洞圓門前。

  那月洞門側懸著一盞宮燈,江慈抬頭望去,只見圓門上行書二字――蝶園。

  此時燈光照映,江慈也看清那人身穿深紫色長袍。他背對江慈,負手立於園門前,長久地凝望著『蝶園』二字,輕輕地歎了口氣。

  裴琰只是束手立於一旁,輕聲道:「就是這裡。」

  紫袍人默然半晌,道:「前面帶路。」

  裴琰應聲是,帶著那人踏入園中,江慈依然跟了上去。

  園內,菊香四溢,藤蘿生涼。三人穿過一道長長的回廊,便到了正房門前。

  裴琰躬腰道:「我先去稟報一下。」

  紫袍人輕『嗯』一聲,裴琰掃了江慈一眼,進屋而去。不多時,屋內退出十余名侍女,皆深深低頭快步退出園門。

  裴琰踏出正房門,恭聲道:「母親請您進去。」

  紫袍人靜默片刻,道:「你在園外等著。」說完緩步邁入房中。

  待紫袍人邁入房中,腳步聲慢慢淡去,裴琰方帶著江慈輕步退出蝶園。

  江慈跟著裴琰步出蝶園,在園外的一處小荷塘邊停住腳步。

  此時,月光隱隱,星輝淡淡,荷塘邊靜謐無聲,只夜風偶爾送來遠處正園子喧鬧的絲竹歌舞之音。

  裴琰負手而立,長久地凝望著身前的這一池枯荷,默然不語。

  他的襟口依舊有些低松,月光灑在那處,仍可見微醉的潮紅。過得一刻,他似是有些酒意上湧,再將衣襟拉松些,在荷塘邊的一塊岳山石上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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