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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侖 天道卷 第六章 天狼嘯月 (上) 韶華梭擲,日月飛箭,彈指之間,又過七年。 日頭當中,沙海無垠,天地間熱浪滾滾,好似無色的火焰。風兒時大時小,卷起縷縷細沙,撲在一個褐發漢子臉上。那漢子牽著駱駝,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忽地駐足,眺望層疊起伏的沙海,暗自發愁,他身後一個金髮白臉的少年也隨之停下,扯開皮囊,咕嘟嘟地喝著酒。 褐發漢子忍不住回頭喝道:「盧貝阿,少喝些!咱們被困住啦!知道嗎?被困住啦!」 少年抹了一把嘴,悶聲道:「喝了這口,再也不喝啦?」隨手將酒袋丟上駝背,哪知一沒擱穩,啪嗒一聲墮在地上,囊中紅酒一瀉而出,瞬息滲人沙裡,少年伸手去掏,卻哪裡還來得及。褐發漢子眼中噴火,吼道:「該死的小鬼。」搶過革囊,內中只剩下一小半。盧貝阿臉色發白,轉身便逃。褐發漢子怒駡一聲,拔出一把彎刀,撒腿追趕,嘴裡叫道: 「你逃,你逃,小兔崽子,叫你逃。」沙地鬆軟,兩人一步一陷,走得分外艱難,盧貝阿忽地一腳踩虛,摔倒在地,褐發漢子一把揪住,雪亮的刀鋒架在他白嫩的脖子上。盧貝阿掙扎道:「放開我,放開我……」 褐發漢子用刀把在他臀上狠頂了一下,啐道:「宰了你,少一張嘴搶水。」盧貝阿痛得齜牙,但見他口氣雖惡,眼中怒火卻已淡了,心知他怒氣已消,便笑道:「殺了我,就沒人陪你說話解悶啦,被刀砍死痛快,活活悶死才叫難過。」褐發漢子哼了一聲,將刀插回鞘中,憤然道:「冒失鬼,再犯錯,我一刀……」他手掌一揮,露出威脅神氣。盧貝阿吐舌笑道:「你才捨不得砍我腦袋。」 褐發漢子冷笑道:「不砍你腦袋,就不能閹了你這小狗子麼?」盧貝阿面紅過耳,啐了一口,褐發漢子睨他一眼,道:「你想叫索菲亞做寡婦嗎?要麼,我替你娶她……」邊說邊拿眼珠子瞟向盧貝阿的下身,盧貝阿被他瞧得心裡發毛,叫道:「混蛋!閉嘴!」褐發漢子嘎嘎怪笑兩聲,忽地咦了一聲,手指遠處道:「盧貝阿,你瞧。」盧貝阿兀自生氣,怒衝衝道:「瞧你個鬼。」偷眼望去,卻見滾滾流沙中,一個黑點忽隱忽現,飛逝而來。盧貝阿奇道:「那是……」話沒說完,褐發漢子按住他頭,伏了下來,輕輕拔出刀,低聲道:「是沙盜!」只瞧那黑影逝如飛電,越來越大,一個男子形影依稀可辨,盧貝阿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上,澀聲道:「只……只來了一個,怕什麼?」褐發漢子怒道:「別廢話,拔刀。」盧貝阿屏住呼吸,伏在駱駝後面,死死盯著來人。 那人越逼越近,卻是一個肩披銀狐坎肩的灰袍漢子,彎腰低頭,踩著一樣古怪器械,狀似雪橇,但遠為寬大,中有杠杆相連,外有鐵皮包裹,兩側有細長鐵管,被那人雙手握著,向後一扳,鐵皮便骨碌碌轉一轉,帶得鐵橇躥出丈餘。二人從未見過如此怪物,一時心子狂跳,掌心滲出許多汗水。 那漢子雙手扳動鐵管,乍起乍落,衣發飄飛,宛似流沙中飄行,不多時,便到駱駝之前,直起身來。盧貝阿定眼細瞧,但見那人修眉風眼,顧盼神飛,雙頰濃髯如墨,髯下隱約有一道細長刀疤。盧貝阿本當來人必然兇神惡煞,哪知卻是這般模樣,兀自發怔,忽覺身畔颯然,褐發漢子彎刀破風,直劈那人面門。灰衣人似乎沒料到駱駝後伏有人手,咦了一聲,身子稍側,褐發漢子一刀劈空,匆忙橫刀旋斬。那人卻不理會,大大踏出一步,褐發漢子再度劈空,忙一掉頭,卻見灰衣人已拾起盧貝阿弄丟的革囊,嗅了嗅,咕嚕嚕喝起囊中的殘酒來。 褐發漢子心中駭然,挺刀前撲,孰料一把彎刀從旁掠來,當得一聲將刀格住。褐發漢子怒從心起,叱道:「盧貝阿,你又犯傻了嗎?」盧貝阿臉一紅,搖頭道:「我瞧他不像啊。」褐發漢子道:「不像什麼?」盧貝阿道:「不像沙盜。」褐發漢子怒道:「你懂個屁。」盧貝阿囁嚅道:「我瞧不像。」二人這邊爭執,灰衣人卻只顧飲酒,褐發漢子也覺疑惑,彎刀不自覺垂了下來。 灰衣人鯨吞牛飲,喝光酒水,將革囊一扔,哈哈笑道:「三天沒酒喝了,當真痛快!還有嗎?」褐發漢子道:「沒了。」那灰衣人轉眼打量他,笑道:「聽口音,你們是從熱那亞來的?」他初時說的回回語,這時突然變成一句拉丁語。褐發漢子聽得一愣,脫口道:「沒錯,我們是熱那亞的商人,去中國做生意,途中遇了盜賊,同伴們都被沖散啦。好了,這裡沒酒,你快快走吧。」盧貝阿忽地插嘴道:「塔波羅你撒謊,咱們還有三袋酒,夠喝兩天……」褐發漢子塔波羅沒料他不知好歹,拆穿自家謊話,頓時氣結,恨不得奮起老拳,狠揍他一頓,要知道,如今困於大漠,飲水貴于黃金,為了點水滴漿害人性命,那也是不足為怪。灰衣人來得蹊蹺,倘若心存歹念,大大不妙,塔波羅一邊喝罵,一邊攥緊刀柄,斜眼瞥那灰衣漢子動靜。 灰衣漢子微笑道:「好個吝嗇漢子,若我拿水換酒,你答應麼?」塔波羅見他衣衫平坦,鐵撬空空,並無藏水之地,冷笑一聲,道:「這沙漠裡哪會有水?你騙人吧?」灰衣漢子道:「聖徒摩西不也在西奈的沙海中找到水嗎?上帝怎會背棄他的僕人?」塔波羅聞言肅然,道:「你也信奉我主?」心中對他憑生親近。 灰衣漢子不置可否,看看日頭,又瞧了瞧腳下陰影,掐指算算,忽地躬下身子,雙手此起彼落,挖出一個深坑,而後探手入懷,取出線香一束,撚動食中二指,紅光閃處,輕煙嫋嫋升起。灰衣漢子將線香插入坑中,脫下銀狐坎肩,蓋住坑口,不令煙霧滲出。 二人瞧他舉止古怪,均感驚奇。塔波羅見多識廣,頓時疑竇叢生:「這漢子舉止怪異,莫不是哪裡來的異教徒?這些古怪舉動,是他殺人前的儀式麼?」一時越想越驚,背脊不覺冷汗滲出,想要拔刀,但見那漢子意態自若,又感手腳發軟,全沒了方才的勇氣。 正自躊躇,遠方沙堆上升起了細細白煙。灰衣漢子笑道:「有了。」提起革囊,幾步趕到冒煙處,雙手便如兩把小鏟,在沙中掘起坑來,不一陣,他掘出一個深坑,將革囊探進去,似在汲水,有頃,那漢子走回來,將革囊交給盧貝阿,道:「沉一陣子,便能喝了。」 盧貝阿但覺人手沉實,微微一晃,囊內傳來汩汩之聲,不禁喜道:「是水,是水!」 塔波羅劈手奪過革囊,湊近一嗅,果然濕氣撲鼻,不由得瞪圓了眼,咕噥道:「奇怪,你 ……你是魔法師麼?」灰衣漢子淡然一笑,道:「這不是魔法,只是中土的一個小把戲罷了。那邊還有水,你若不怕我暗中下毒,只管去取!」塔波羅被他道破心曲,頰上發燒。盧貝阿年少輕率,二話不說,抓起幾個空革囊搶到坑前,只見坑內一汪泥水,雜著沙子不斷滲出,他汲了些許,坑底複又冒出許多,始終與沙坑齊平,永無耗竭。盧貝阿將革囊裝滿,歡喜折回。塔波羅接過水囊喝了兩口,始才深信不疑,從駱駝上將下一囊酒,遞給灰衣漢子,朗聲道:「生意人說話算數,咱們以水換酒。」灰衣漢子笑道:「說得是,生意人便該有生意人的樣子。」接過酒囊,揣在腰間。 盧貝阿心頭佩服,蹺起拇指道:「先生,你能找到水,了不起。不過,你……你能帶我們走出沙漠嗎?」灰衣漢子笑而不語,只是坐下喝酒,有頃,一袋酒盡,方才起身道, 「出去不難,但生意人便該有做生意的樣子。」塔波羅見他設法尋水,已暗服其能,聞言喜道:「你若能帶我們出去,我把貨物分你三成。」 灰衣漢子道:「我要你貨物作什麼?你給我酒喝,我給你帶路,此來彼往,公平之至。」 塔波羅不曾料得如此便宜,生怕對方翻悔,忙道:「一言為定,帶我們出去,三袋酒都給你。」 灰衣漢子再不多說,將鐵撬擱在駝背上,解了酒囊,邊走邊喝。那二人吆喝駝馬跟在後面,腳下忽淺忽深,踩得沙子嘎吱作響。灰衣人卻步子極大,落足處竟悄無聲息,他時不時掐著五指,觀天望地。行了約莫半個時辰,天氣向晚,由暑熱轉為極寒,冷風銳如利箭,噝噝尖嘯,夜空澄淨無翳,恰似一塊碩大無朋的黑色琉璃,月亮掛在西邊,圓大光潔,映得沙海微微泛藍,如夢似幻,叫人心意安寧。 盧貝阿手牽駱駝,一步一陷,費力地跟在那漢子身後,見他拿著酒壺,三步一飲,眼瞧一袋酒便要喝光了,便搭汕道:「先生,你是東方來的旅行家嗎?」灰衣漢子嗯了一聲。盧貝阿笑道:「你的酒量真好!但這酒是報達人釀的,不地道,我家鄉的紅酒,那才叫好。」 灰衣漢子笑道:「熱那亞我也去過,酒好,小牛肉也挺鮮嫩。不過,大漠裡飲酒的滋味,卻非別處可及!」盧貝阿一拍額頭,恍然道:「是啊,饑餓時吃黑麵包,比飽足時吃小牛肉快活。沙漠裡喝酒自也比平日快活得多。」他只顧說話,足下忽地絆了一跤,一頭栽進沙裡,抬頭看時,卻見是一具白花花的骸骨,骷髏頭齜牙咧嘴,黑洞洞的眼窩正和他對視,頗是疹人。少年只覺背脊生寒,驚懼之餘,又生惱怒,出腳將骸骨踢出老遠,摔得粉碎。他出了這口氣,拍手啤道:「讓你絆我。」 灰衣漢子冷眼瞧著,心道:「到底是孩子,不知人間愁苦。若非遇上我,只怕你小小年紀,卻要與這骸骨為伴了。人說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但又有幾人知行商苦楚,又有幾人知道,這沙海之中,埋了多少商人骸骨?」不由想起幾許往事,神色黯然,忽地仰天歎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欲上層樓,欲上層樓,而今盡識愁滋味,欲說還休。稼軒的詞終是好的,人卻迂了,一醉方休,豈不痛快得多。」 盧貝阿不解其意,怪道:「先生,你說什麼?」灰衣漢子淡然道:「隨便嘮叨幾句。是了,盧貝阿,你小小年紀,幹麼背井離鄉,來做行商的勾當。」盧貝阿面皮一紅,忸怩道:「我……我賺了錢,就能娶索菲亞啦!她家裡很有錢,我配不上。」灰衣漢子皺眉道:「此來萬里迢迢,道路艱難,若要賺錢,在家中做些生意,豈不更加穩妥?」盧貝阿道:「家裡要賺大錢,卻不容易。若將中土貨物帶回去,賣了大價錢,才夠娶索菲亞啊。」 灰衣漢子心道:「這一來一去,累月經年,那女孩子正當華年,未必待到你回去……」他心中想像,嘴裡到底不忍說破,歎了口氣,寂然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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