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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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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正是郭守敬,不待梁蕭多言,便拽著他笑道:「王老弟,你我緣分不淺,一別多年,竟在這裡遇上。」一邊說話,一邊拉住梁蕭便向後轉。梁蕭聽他稱呼自己「王老弟」,心中納悶,但見他面上含笑,眼神卻是遊移不定,情知必有文章。當下隨他來到一輛馬車後面,笑道:「郭大人,別來無恙?」郭守敬低聲道:「梁大人,你膽量忒也大了!」額上早已密密層層滲出汗來,他四處張望一陣,低聲道:「梁大人,你可知道,城中守衛大都是你南征舊部,十有八個認得你,貿然闖人,豈不是自投羅網?」梁蕭動容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入城了。」郭守敬握緊他手,笑道:「當日聽說梁大人身故,郭某恨不能以身相代。卻不料卻是謠言。今日遇上,怎能這麼放你過去?」梁蕭笑道:「郭大人你可把我弄糊塗了,難道要拿我見官麼?」 郭守敬作色道:「你把郭某人當什麼人?你坐我馬車,我送你人城,你便要走,也得去我府裡盤桓幾天。」梁蕭道:「梁某大罪之人,只怕連累大人。」郭守敬擺手道:「你我以學論交,不比其他,梁大人若再推辭,那就是瞧我不起了。」 梁蕭心中一暖,便不推辭。郭守敬轉身叫來馬車,他原本攜眷出遊,便命妻妾合乘,騰出一輛馬車,梁蕭抱趙咼與曉霜同坐。郭守敬又讓家僕接下花生的行禮,牽來一頭毛驢,與他代步。 果然馬車經過城門,暢行無阻,花曉霜悄聲道:「蕭哥哥,你這位朋友,身份可不一般。」梁蕭將郭守敬的來歷說了。花曉霜道:「原來是他!」梁蕭怪道:「你認識他麼?」 花曉霜道:「我聽奶奶說過,這位郭大人是紫金山一脈劉秉忠的弟子。劉秉忠精通水利星算之法,天地經緯之術。奶奶說過,論學問他本不差,只可惜,他輔佐蒙古皇帝,大節有虧,故而大家都瞧他不起。」 梁蕭沉默半晌,道:「曉霜,郭大人也為蒙古人出力,你會不會瞧不起他?」花曉霜一愣。梁蕭又道:「郭大人治河修橋、修訂曆法,盡力為天下百姓做事。若能如此,在蒙在漢又有何分別?」花曉霜笑道:「這就叫『不羞汙君,不辭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 』梁蕭道:「這話怎講?」花曉霜道:「這是孟子讚賞柳下惠的話,說他不以侍奉惡毒的君主為恥辱,不以官職卑賤而推辭,做官必定竭盡全力,但絕不改變操守。」梁蕭贊道: 「這人了不起,但不變操守,難免吃虧。」花曉霜道:「是啊,所以孟子又說他『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遭到遺棄卻不怨恨,身處困窘而不發愁。」梁蕭默然頷首。 有頃抵達郭府,是夜郭守敬設宴相待。須臾飯飽,郭守敬安排廂房,供曉霜、花生歇息,自將梁蕭延至書房,著童子烹茶,相敘別情。片時茶沸,郭守敬摒開僕童,說道: 「梁大人,自你反出南征大軍,聖上雷霆震怒,三日沒有臨朝;伯顏大人也幾乎獲罪,幸得群臣力保,方才脫身。」梁蕭捧茶不語。郭守敬又道:「不過,你那部將土土哈、李庭好生厲害。和林一戰,他二人大破西方諸王,奪回成吉思汗的武帳,生擒蒙哥之子昔裡吉,繼而討伐東方諸王,又獲全勝,軍功赫赫,威震朝野……」梁蕭擱下茶碗,道:「郭大人,此事不用再提了。」郭守敬知他心意,歎道:「也罷,不談國事。」起身抱過一堆卷宗,說道:「梁大人還記得我在揚州說過話麼?這些卷宗,是各地官吏辛苦測來的天文數據,但非梁兄弟神算,不能厘定!」 梁蕭動容道:「曆法是何名目?」郭守敬道:「聖上有言:」海內一統,天授其時『,故名《授時曆》。「梁蕭歎息道:」說得好聽,什麼天授其時,若是沒有屍山血海,哪有他孛兒只斤的天下?「郭守敬笑笑不語。 梁蕭也不願多說,鋪開草箋,對著燈燭援筆推算,郭守敬則一旁運籌,兩人算至二更天上,方才各自歇息。 自此,梁蕭在郭府隱而不出,潛心修訂曆法,郭守敬辟出一間小軒與他居住,並遣心腹照應。郭守敬長年治水觀星,耽於學問,平日裡最愛談天論地、運籌算數,只苦於少有知己。梁蕭一來,端地令他欣喜欲狂,白日主持天文測量,時辰一到,便匆匆回府,與梁蕭製作儀器、推算曆法。二人志趣相諧,言語投機,說到要緊處,須臾不忍分離。郭守敬索性在軒中支起一榻,與梁蕭聯床夜話、秉燭相談。這般一來,郭守敬雖然歡喜不盡,一干妻妾獨守空房,卻不免有些怨言。 半月時光一晃即過,花曉霜閑著無事,白日助梁蕭推算曆法,夜中則挑燈研讀《神農典》。以往風塵困頓,難得有此閒暇,如今安逸下來,她捧卷細讀,領悟良多。這一晚,她將《神農典》四卷讀罷,合卷沉思:「婆婆說得對,用藥之道仿佛武功,以之救人則為藥,用之傷人則為毒,是藥是毒,不在藥物,而在醫者本心。」她望著燭火,遙想世上疫病橫行,疾苦甚多,自己如此閒散度日,大違醫者良心。想了半夜,方才解衣入睡。 到得次日,用罷早飯,花曉霜對梁蕭道:「蕭哥哥,我也閑了大半個月了,今日天氣大好,我想上街設攤,與人看病。」梁蕭道:「我陪你去吧。」花曉霜笑道:「那可不成,推演曆法是澤被千秋的大好事,倘若耽擱了你,我就是古往今來的大罪人。我問過府裡嬤嬤,斜對著郭府大門,有個功德牌坊,算命的、賣果子的都在下面營生,我就去那裡,有花生相陪,你大可放心。」梁蕭修訂曆法,算到緊要處,不忍放開,又聽說只在左近,便應允了。花生早得了信兒,將針藥桌凳收拾妥帖,身著直綴僧衣,候在庭心。趙咼則青衣小帽,扮作燒火童兒,笑嘻嘻拉著花生衣角,兩人在府裡悶得久了,都想上街透一口氣。梁蕭叮囑道:「勿要走得遠了,申酉時分我來接應,若有不妥,花生先來報我。咼兒莫要頑皮亂跑,更莫向人說起你的名字……」那二人嫌他囉嗦,嘴裡嘻嘻哈哈答應,兩條腿早已隨著曉霜溜出門去。 出了門,果見一個牌坊,頂上鐫著「功高岳穆」四個大字。三人徑至坊下支起攤子,插了一個白布標兒,上標「懸壺濟世」。待了半晌,不見人來,花曉霜面嫩,不敢學著梁蕭強拉病人,只得呆呆坐著。花生向她討過幾枚銅錢,領趙咼買果子吃,留著吃剩的棗核兒,趴在地上,當作彈子玩耍,一來二去,倒也歡喜。 過得片刻,忽聽遠處傳來嗚嗚之聲,好似法螺鳴響,跟著便見人群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湧上街頭,再聽忽喇喇一陣馬蹄聲響,數十匹高頭大馬如風馳來,馬上騎士俱是紅袍金箍,頭陀打扮,揮舞長鞭,大聲呼叫。人群左右避讓,頃刻間將大街兩側塞滿,居中留出兩丈寬一條大道。花曉霜被人浪一沖,早、已不辨東西,攤兒又被幾個無賴子撞翻,好容易收拾妥當,四下一望,竟不見了花生與趙咼的影子。花曉霜大驚,叫喚二人名字,但人聲鼎沸,她的叫聲哪裡傳得出去,好容易擠到前排,只見西邊數百喇嘛黃衫皂靴,迤邐而來,當先百人分列兩行,羽葆交錯,寶瓶生輝,金劍光出,銀輪常轉。人群中一頭白色巨象,披金掛銀,瓔珞宛然,象背負著一座純金大轎,四面中空,掛著珍珠簾子,隱約可見一個黃袍喇嘛,端然靜坐。數百名喇嘛口誦經文,將手中圓筒骨碌碌轉個不停。 直至喇嘛去盡,花曉霜也不見二人影子。正自焦急,人群中發一聲喊,又如潮前擁,花曉霜被人流裹挾,穿過長街,抵達通衢之地,卻見一巨大廣場,場上數萬人圍著一座高臺,台高三丈,遍飾錦緞,台下方圓數十丈鋪滿波斯地毯,毯上站立千餘人,有僧有俗,夾雜著百十名女尼。 那白象穿過人群,來到台前,伸出長鼻,搭在臺上。那黃袍喇嘛足踏象鼻,登上高臺,便聽數萬人齊聲發出「八思巴」的叫聲,此起彼伏,如排山倒海一般。花曉霜省到「八思巴」便是這喇嘛名字。定神一看,只見那喇嘛雙手下按,眾皆寂然。八思巴盤膝坐下,雙手捏蓮花印訣,朗聲道:「今日是佛生日。」說得竟是漢語,語聲渾厚圓潤,頗為動人。花曉霜心道:「我倒忘了,今日四月八日,正是釋迦誕辰。」她心掛花生二人,沒有聽經的心思,但此刻人山人海,那見兩人蹤跡,不覺心急如焚八思巴話音方落,便聽人群中一個洪亮的嗓子笑道:「奇了,太陽怎麼成了佛祖的兒子?」人群一靜,哄地笑了起來。八思巴長眉微聳,轉口又道:「今日生佛。」卻聽那人又道:「這回佛祖又成了太陽的兒子!真叫做嘴是兩張皮,怎說都是理。」八思巴雙目一張,喝道:「何方妖孽,給我出來?」 聲如平地驚雷,在偌大廣場迴響不絕。人群倏地一寂,再無聲息。 正當這時,忽聽一個聲音道:「媽媽!」嗓子稚嫩,卻極清脆,曉霜聽出是趙咼聲音,心頭一喜,情急之下,縱起身來,踩上眾人頭頂,極目望去,卻見一個小小人影躥出人群,奔向台下,抱住一個女尼。這一下甚是突兀,眾守衛一時愣住,忘了阻攔,那女尼也是驚慌失措。花曉霜識得那小孩正是趙咼,大吃一驚,踩著眾人頭間,直奔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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