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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八


  昆侖 劫波卷 第九章 自古多情 (下)

  明月中天,透過頂上枝椏,撤下寥落碎銀,霧氣自湖面升起來,乳白發亮,寒蛩倏歇,周遭寂然。梁蕭打上最後一個結,吐口氣道:「這下成啦。」柳鶯鶯輕哼道:「笨手笨腳,累我好等。」接過柳笠,戴在頭上,絲絲柳條垂在面上,笑道:「如今可好啦,你看不見我,我卻看得見你,這樣才好說話。」她站起身來,望瞭望天,歎道,「梁蕭,我跟你說,曉霜是小傻瓜,你是個大傻瓜。」梁蕭正琢磨她話中涵義,卻聽她又道:「我是個大大的聰明人,師父曾說:」聰明人只能對付聰明人,不能與傻瓜計較『,你說,是不是?「梁蕭苦笑道:」難不成,我比花生還傻?「柳鶯鶯歎道:」你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只是天下第二。所以啊,是我不要你,才……才不是你不要我……對不對?「說到這裡,匆匆轉到馬前,飄然翻了上去。梁蕭呆呆瞧著,喃喃道:」對啊,我著實配你不起……「柳鶯鶯心頭沒由來一陣惱,破口罵道:」對你個屁。「兜頭一鞭,梁蕭額上頓時多了一道血痕。

  柳鶯鶯不料一打便著,不覺一怔,猛地轉過頭,抖起韁繩,胭脂馬噅得長嘶,撩開四蹄,潑喇喇向北飛奔,奔了不出百步,柳鶯鶯突然勒馬,高叫道:「死梁蕭,小色鬼,我恨你八輩子……」叫得這裡,驀地轉身伏在馬背上,化作一道淡淡綠煙,注人濃濃夜裡。蹄聲漸去漸遠,越發低微,初如雨打殘荷,特特細響,片刻間不復再聞。

  梁蕭立在湖邊,心中恍兮惚兮,似又回到鯨鯢之背,海天之間,煢煢獨立,孤寂無依。又一陣風吹過來,令湖面泛起數圈漣漪,柳條也隨風舒卷,颯颯作響,片片枯葉散在梁蕭肩頭。梁蕭伸手拈起一片,抬頭看去,一鉤纖月正向西沉,四面夜色濃暗,冥冥不知究竟。

  梁蕭呆立半晌,長長歎了口氣,轉身走到曉霜身邊,將內力度入她心口。俄爾,曉霜如夢初醒,失聲叫道:「柳姊姊……」舉目四顧。梁蕭搖頭道:「不用看,她走了,回天山去了。」花曉霜一愣,哇地哭道:「她怎麼走了呢?她……她答應我的,要一生一世對你好,她說了又不算數……嗚嗚……她騙人……騙人……」捏起拳頭,敲打地上。

  梁蕭按著她的肩頭,歎道:「曉霜,你就這麼討厭我麼?」花曉霜怔道:「我……我怎麼會?」梁蕭道:「你既不討厭我,幹麼老說要走的話?好吧,你們都走了,我與花生做和尚去……」花曉霜慌了神,伸手堵住他口,忙道:「我才不是……我……我怕你為難 ……」她又羞又急,語無倫次。梁蕭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為難!」花曉霜抬起頭來,張著一雙淚眼,定定望著梁蕭。

  梁蕭道:「我並沒醉過,你方才說得每一句話,我都聽到,也都記得,一輩子都忘不了的。」花曉霜以手掩口,將到口的叫聲堵回去。梁蕭看她一眼,莞爾道:「傻丫頭,你連鶯鶯都騙不過,騙得了我麼?你的把戲,只能騙騙花生罷了。」花曉霜面紅如血,螓首低垂下去,心中亂糟糟的,幾乎什麼都聽不見,好容易按捺心神,卻聽梁蕭道:「……你淚水滴在我臉上,我便拿定了主意,鶯鶯要走,我也沒留她。」花曉霜忍不住抬起頭道: 「蕭哥哥,你這樣不對……」梁蕭不容她多言,擺手道:「對錯是非,都已過去。從今往後,我都會陪著你,再也不會離開……」他緊緊握住曉霜雙手,與她四目交接,目中透出毅然之色,說道:「今生今世,再不離開。」花曉霜只覺眼前微眩,幾乎昏了過去,這一句話在她心中夢裡,也不知響了幾千幾萬次,但在耳邊響起卻是第一遭,一時百感交進,也不知是喜是悲,是心酸,還是快活,呆了半晌,縱身撲人梁蕭懷裡,涕淚交流。

  也不知哭了許久,她只覺這半生所受的委屈辛苦都隨這淚水流了出去,身子好像變成一片羽毛,輕飄飄的,倦乎乎的,又仿佛成了一具空殼,什麼氣力也沒有,連話也說不出來,睡了過去。

  梁蕭見她睡靨上淚珠未幹,嘴角卻噙著笑意,一時不好打擾,抱著她就地枯坐。不一時困了上來,迷糊一陣,忽聽有人叫喚,張眼望去,卻見花生醉眼惺松,抱著亭柱,掙扎道:「梁蕭,梁蕭!」但迷藥藥性未消,他方才爬起,又一跤僕倒,嘴裡念道:「梁蕭 ……呃……俺打小喝酒,從來不醉……呃,再喝……」

  抱住空酒罐仰了一下,卻沒傾出半滴,當下抱著亭柱子,蹭來蹭去,嘿嘿笑道:「梁蕭……呃……你的腿比木頭還硬,蹭得俺好痛……」他順著亭柱一路摸上去,道:「呃 ……頭呢,怎麼沒頭,呃……就像一根大柱子……」梁蕭又好氣又好笑,曉霜也聞聲醒來,面紅過耳,取了醍醐香,給花生嗅了。花生驚醒,看著懷中亭柱,抓頭奇道:「啊呀,俺抱著柱子作什麼?」花曉霜與梁蕭對視一眼,低頭苦笑。

  他二人不說,花生也不知究裡,嘟囔幾句,便也罷了。不一會,趙咼也醒過來。這兩人問起柳鶯鶯,梁蕭只說她回天山了,數十日來,二人與柳鶯鶯同舟共濟,抵禦強敵,聽說她不告而別,都不免大生惆悵,但幸得一個小孩兒,一個呆和尚,心情來去甚快,傷感半日,便也擱下。倒是花曉霜想著柳鶯鶯獨返天山,路途艱難,不免心中掛念、愁眉難舒。

  眾人覓地歇息半日,啟程向北。經過刀兵之災,粵地疫病又行,死者甚眾,花曉霜采藥救人,四處奔波,這般走走停停,轉眼便在粵境中呆了一月時光。這日,眾人穿過梅嶺,進入江西。正行走間,忽聽前方傳來兩聲慘呼,甚是淒厲。眾人趕上前去。不出二百來步,便見前方兩個農夫躺在地上,鋤頭散落一邊,二人雙肘雙膝全都脫臼。眾人甚是吃驚,花曉霜給兩人接好斷骨。那兩人初時不住叫痛,但曉霜手段高明,包紮已畢,兩人便已痛楚大減。梁蕭問道:「是何人下得毒手?」二人露出恐懼之色,其中一人顫聲道:「我們走路走得正好,手腳忽然一痛,清醒時就躺在地上了。」花曉霜奇道:「你們沒見人嗎?」 兩人同聲叫道:「沒見人,撞鬼啦。」梁蕭叱道:「胡說?」兩人被他一喝,噤若寒蟬,驚恐之色卻揮之不去。梁蕭忖道:「看這卸脫關節的手法,分明是高手所為。但堂堂武功高手,怎會與尋常農夫為難?」又問幾句,那二人只說沒見兇手。梁蕭只得將二人攙扶回家,而後佯裝離去,轉身卻暗中潛伏,但守了一夜,卻無動靜。

  兇手既不露面,梁蕭無法可施,繼續上路,哪知行出不足二十裡,又聽一聲慘叫,梁蕭飛步趕上,卻見一個樵子躺在山坡上呻吟,兩捆柴草、一把斧頭散落於地;梁蕭定睛細察,那樵子也是四肢脫臼。梁蕭給他接好手足,詢問原由。那樵子也道未見兇手,便已遭殃,梁蕭略一沉默,忽地皺眉起身,揚聲喝道:「藏頭縮腦,算是什麼好漢?不妨滾將出來,見個高下!」這兩句話以「鯨息功」道出,遠遠傳出,過得許久,才從山巒間傳來陣陣回音。半晌不聞人答,其他三人盡都到了,花曉霜道:「蕭哥哥,怎麼回事?」

  梁蕭歎道:「若我知道,那便好了?」花曉霜不再多問,低頭給那樵子綁好手足,讓花生背回家去,重又上路。走出不遠,便聽西北方慘叫迭起,似乎不止一人。經過先前兩回,眾人再不吃驚,上前一看,路上果然又躺著四個行商,手足脫臼,各自慘叫。花曉霜雖是菩薩性兒,也不由生起氣來:「無故折人手足,好生可惡,蕭哥哥,我們逮住兇手,非讓他認錯不可。」梁蕭冷笑不語,心道:「若是逮住他,非得折了他的手腳不可。」

  此後,每走一二十裡地,前方便有慘叫聲傳來,或是逃難返鄉的難民、或是走鄉竄鎮的貨郎;或是村野農夫、或是市井百姓;一個個斷手折足,號呼痛哭。梁蕭一路走去,心情越發沉重,到得次日,忍不住道:「這事古怪得很,兇手十九沖我們來的。」花曉霜道:「他若與我們有過節,何不直截了當尋我們報復,卻把怨氣撒在旁人身上。」梁蕭道: 「你尋思尋思,每每聽到叫聲,要麼在西北,要麼在東北,雖然忽東忽西,曲曲折折,終歸不離北方,一旦偏離,便有叫聲傳來!看來他是要引我向北。」花曉霜發愁道:「那如何是好?」梁蕭冷笑道:「他要我向北,我卻偏要向東,瞧他現身不現身?」花曉霜猶豫道:「但若這個惡人並無他意,只愛折人手足,怎生是好?我們向東去了,再有百姓折了手足,豈非無人救護!」梁蕭無言已答,微微皺眉。花曉霜又道:「他要我們去北方,我們就去北方好了,順了他的意,他想必就不會傷人。」梁蕭深感此法大違本性,不悅道: 「這惡人鬼鬼祟祟,引我向北,其中必有陰謀。若只我一人,與他周旋卻也無妨,但你與咼兒若有閃失,如何是好?」花曉霜笑道:「我不怕,但若向東走,今生今世,我心裡都不會踏實。」二人對視無語,花生卻焦躁起來,嚷道:「梁蕭,太陽落山啦!錯過了宿頭,可沒飯吃。」梁蕭啐道:「用不著你教訓。」背起趙咼,大步向北。花曉霜見他答允,心頭一甜,快步跟上。

  眾人一意向北,果如花曉霜所料,傷人之事大減。梁蕭見狀反而定下心來,瞧他有何伎倆。如此渡過黃河,忽忽月餘,遙見大都輪廓,舉目望去,只見那巨城南有伏龜之形,北有騰龍之勢,門若獸口,廣吞八方之財,池比鴻溝,浩聚百泉之水。城南處一隊士兵森然羅列,正在搜查人城行商,梁蕭遲疑間,正欲上前,忽聽有人叫道:「王老弟,你如何在這裡?」梁蕭未及回頭,便覺背後風起。梁蕭一反手,將來人手腕扣住,但覺來人並無武功,忙放了手,掉頭看去,卻見那人黑須及胸,面容瘦削。不由訝然道:「郭大人?」 曉霜、花生見他與人說話,也各各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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