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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


  怪老頭搔搔頭,道:「說得也是。」他忽將梁蕭一把抓起,扛過肩頭,奔出二裡地,只見白花花一片營帳。梁蕭識得是元軍大營,不由大驚失色:「來到這裡,豈不是自投羅網?」但怪老頭抓人之時,順手封了他穴道,梁蕭動彈不得,空白著急。

  怪老頭步履如飛,直奔人營,守營軍士見狀驚呼,挺矛阻攔。怪老頭笑嘻嘻地左一穿,右一鑽,讓過阻攔,奔過兩座營帳,忽地嗅得肉香,快步上前。但見三個士兵有說有笑,正在燒烤一條長大牛腿,火候已足,皮肉焦枯,牛油嵫嵫亂冒。

  怪老頭如風掠過,將那牛腿順手抓起。那幾名士兵一怔之間,哇哇大叫,各拿兵器撲上。怪老頭抓那牛腿在手,但覺灼熱異常,不由大叫道:「乖乖不得了,乖乖不得了!」 眼看眾軍士撲到,便將那牛腿骨裹人袖間,呼地掄出。一個大鬍子士兵首當其衝,被滾燙熱油灑得滿臉,頓然生出無數燎泡,不禁長聲慘叫。

  怪老頭大樂,將牛腿當作兵器揮舞,牛油飛濺,所向披靡。他從南門進,北門出,頃刻貫穿十裡元營,眾軍士怒吼震天,紛紛上馬追趕,但那老者輕功之強,天下間無雙無對,一旦舉步,逝如輕煙,矯似驚龍,約摸一柱香工夫,便將千軍萬馬拋了個蹤影全無。

  梁蕭見他如此威風,心中佩服:「此人輕功超越人力之極,我所騎快馬無數,但三十裡之內,也沒一匹及得上他,恐怕惟有柳鶯鶯的胭脂寶馬,才堪一比!」

  他見怪老頭東張西望,狂奔不輟,心覺不對,便道,「老爺子,那些人趕不上了,你且放我下來!」怪老頭聞聲止步,詫道:「咦!我正在找你!你怎麼爬到我肩上來啦,不像話,不像話!」身子一抖,將他撂下,解了穴。

  梁蕭怒道:「分明是你不由分說,扛我上肩,還有臉說我?」怪老頭撓頭詫道:「是嗎?我卻忘了!」梁蕭冷道:「你爺爺是誰,你忘了沒有?」怪老頭奇道:「你說我爺爺是誰?」梁蕭本想順口答道:「你爺爺是我」但見老頭神色迷惑,不似作偽,心中忽生不忍,撕了塊熟牛肉,默默塞進嘴裡。怪老頭見狀,也跟著吃肉。

  梁蕭吃得半飽,走到一條溪邊喝水,回頭望去,卻見怪老頭也到溪邊,逗弄一隻花斑大蝶,捉住又放,才放又捉,難得蝶翅脆弱,被他反復折騰,也不曾傷了分毫。

  梁蕭無計脫身,只得喝了兩口水,抹了一把臉,凝望溪中倒影,心神一陣恍惚,隱約見得身側立著一個圓臉大眼的少女,巧笑盈盈,玉手纖纖,綰著如瀑秀髮,對水梳妝。梁蕭心頭一抖,脫口念道:「阿雪,阿雪……」說著伸出手去,可手指一觸水面,倏忽漣漪蕩漾,幻影碎裂,泛成一片水光。

  梁蕭怔怔望了水面半晌,驀地伏倒溪邊,失聲痛哭起來。怪老頭見他哭得淒慘,心中大為驚奇,過來撫著他頭,哈哈笑道:「乖寶寶,睡覺覺,少哭鬧,多睡覺……」

  依梁蕭霹靂火性,換作平日,必然氣惱,但此時心中悲如潮湧,一時間竟忍不住撲入老頭懷中,如小孩般哀哀痛哭起來。那怪老頭不知為何,竟也任他縱身入懷,毫無防備之心,兀自咕噥道:「……睡覺香,吃糖糖,糖糖甜,撿榆錢……」說話聲中,臉上流露慈愛之色。

  這一抱一哭,也不知過了多久,梁蕭心情漸複,忽覺自己在老頭懷裡,端的羞愧難當,忽生毒念:「我給他要害一指,便可脫身了。」但轉念又想,「他一意勸我,我怎可如此對他!」想罷歎了口氣,推開老頭,低頭不語。

  怪老頭也不再說話,望著遠方,似乎沉思什麼,過了一陣,也歎了口氣。梁蕭奇道: 「你歎氣做什麼?」怪老頭皺眉道:「想老婆呢!」梁蕭訝道:「你連自己都不記得,還記得老婆?」怪老頭雙手亂擺,道:「什麼都可不記得,但老婆萬不能忘,要天天記,時時記,否則便是狼心狗肺、畜生不如。」

  梁蕭聽得這話,歎道:「既然想她,幹嗎不回家去你?」怪老頭擺手道:「不成不成,我要跟人打架!回去了,老婆就不放我出來!」梁蕭心想:「他那妻子必是個悍婦,老頭兒八成是被她逼瘋了。但他即便瘋癲,仍顧念妻子,足見愛妻之心。只不過世事難料,男女間一朝別離,或許再無見期,便如我與阿雪,一時分別,再見時已是生死永訣……」他正自慘然,忽見那怪老頭咕嘟嘟喝了幾口涼水,伏在溪邊岩石下,呼呼大睡起來。

  梁蕭一怔,心道:「如此甚好,趁你睡覺,我這就走人。」他方要起身,又生猶豫, 「我這一走不打緊,這老人卻昏頭昏腦,遠離妻子,流浪江湖,忒也可憐了些……」他打量怪老頭一陣,又想,「看他情形並非天生糊塗,卻似犯了什麼病。不如我騙他看完大夫,再走不遲。」想畢靜坐調息。

  不料那怪老頭鼾聲越來越響,久而久之,恍若雷鳴,聲調起伏,變化多端,竟有搖神動魄之能。梁蕭屢被他帶岔呼吸,隨他鼾聲吐納,心中怪訝,起身細看,卻見怪老頭睡姿奇特,抱手在胸,身子曲軟如蚯蚓,呼吸之間渾身毛髮隨之起伏,情形煞是詭異。

  梁蕭不禁恍然:「敢情他睡覺之時也在行功。不得了,練功不分晝夜,豈不勝過他人一倍?」他左右難以定心,便踱步散心,無意間踱至離老頭三尺處,忽見老頭身子微震,兩縷勁風破空襲至。梁蕭匆忙閃避,仍被其中一道掃中小腿,一陣酥麻;舉目看去,卻見怪老頭翻了個身,鼾聲更響,頓時省悟:「無怪此老夢中練功,也不懼人打擾。但凡人畜逼近,他睡夢中也能出手。嘿,睡覺既能練功,出手打架又有何稀奇?」

  他想起元營中那件怪事,不由暗贊:「難怪那些士卒走近他身畔,便被點倒。這勁力來無影,去無蹤,委實厲害。」當下遠遠避開,仰望半空中一輪皎月,心頭又浮現出阿雪的影子。伊人一顰一笑,仍是那麼清晰,仿佛就在眼前。梁蕭心中之痛無以復加,兩行淚水默默流下。

  正當傷感之際,他忽覺一股真氣自體內升起,以前所未有的路子流轉,梁蕭一驚,心念方起,那道真氣又立時消滅。他定神一想,明白過來,敢情他無意間,竟被老頭兒的呼嚕聲帶動呼吸。呼吸為內功之本,他二人呼吸之法相應,內力走勢竟也漸趨一致。

  梁蕭生性好奇,遇上如此怪事,忍不住盤膝而坐,摒除雜念,不一時,吐納又與老頭相合,真氣像方才一般走了數匝,雙腿間漸漸生出無窮無盡的力量,躍躍欲起;再坐片刻,梁蕭驀地忍耐不住,一躍而起,身不由己地狂奔起來。他大驚,心中連叫:「奇怪,奇怪!」 欲要止步,卻也不能。

  一時間,梁蕭越跑越快,只覺風聲貫耳,嗚嗚厲響,眼前景物離散,漫天星斗也似當頭壓來,迫得他雙眼脹痛。梁蕭只覺丹田真氣消耗奇快,奔走不足二十裡,便有乏力之感,那雙腿卻似不在身上,只是交替飛奔,仿佛永無休止。他幾度止步未果,不禁恐懼起來: 「這般下去,豈不被活活累死麼?」但轉念又想:「我罪孽深重,萬死猶輕。如此死法,卻也是上天垂憐了。」想到這裡,他心中淒然,再不著意收步,任其所之。

  又奔數十裡,正覺疲乏難耐之際,忽聽身後有人哈哈大笑,梁蕭聽出是那怪老頭的聲音,心神微動,便聽他道:「好傢伙,又想逃麼?」梁蕭眼前一花,那怪老頭已搶到身前,眼看二人便要撞上。怪老頭嘻嘻一笑,忽地伸手在梁蕭肩頭一撥,梁蕭身不由己,倏地變了方向,繞著怪老頭打圈兒狂奔。怪老頭見他怪模怪樣,心中大樂,拍手狂笑。笑聲中,梁蕭也不知奔了幾百十圈,漸漸地連那狂笑聲也聽不見了,兩眼倏地一黑,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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