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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淚眼蒙矓中,忽見梁蕭無精打采,慢吞吞地順大路走過來,大約瞧見她了,步子加快,飛也似奔過來,喜道:「鶯鶯,我還當見不到你了呢!」柳鶯鶯見了他,心頭已是百味雜陳,又聽他叫了這聲「鶯鶯」,面皮雖然繃著,心卻軟了大半,冷冷地道:「我還當你不來了!」梁蕭笑道:「胭脂四條腿,我才兩條腿,自然跑不過它。」柳鶯鶯怒道:「你根本就沒跑。」梁蕭皺了皺眉,撓頭道:「我直當你生氣了,不肯理我了。」柳鶯鶯聽他一說,頓時勾起滿腹委屈,伏在石上,嚶嚶哭了起來。梁蕭平日裡縱是千巧百靈,但今日不知為何,頭腦竟遲鈍了許多,不復往日靈光。見柳鶯鶯大哭,頓時慌亂道:「別哭別哭,我有什麼不好,你打我就是,我不還手。」

  柳鶯鶯仍是哭,邊哭邊道:「師父不要我,那些混蛋又冤枉我,說我偷他們的盒子,你這個小色鬼不但不助我,還夥同他們一道氣我,我死了你才甘心麼……我死了才好,什麼煩惱都沒有了。」梁蕭聽她哭得淒慘,也不覺心酸,一句話衝口而出:「你要死,我陪你死好了。」柳鶯鶯嬌軀一顫,胸中升起一股甜蜜之意,輕哼了一聲,澀聲道:「要死你自己死去,誰和你一同死了!」梁蕭笑道:「你若不哭,我死一回也不打緊的。」柳鶯鶯道:「呸,人還能死幾次麼?」

  梁蕭道:「能啊,我小時頑皮,爹爹常打我,打得狠了,我便翻眼裝死,我爹見狀便不打了。如此算來,也死過好多回呢。」柳鶯鶯忍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但只笑了一下,又尋思道:「不成,這小子憊懶得緊,今日若不給他個下馬威,以後休想降伏得住他。」 當即又板起粉頰,冷冷不語。

  梁蕭說了那番話,念及亡父,不勝淒然,再也無心說笑。柳鶯鶯聽他久不言語,反倒按捺不住,冷哼一聲,道:「你說這些又怎樣?人家還不是冤枉我。」梁蕭雙眉一擰,大聲道:「我才不信你偷了鐵盒,老和尚也不信,是不是?別人管他作甚?若要文鬥武鬥,我盡都奉陪。」

  柳鶯鶯啐道:「你很了不起麼?」低頭偷偷一笑,又抬頭道,「小色鬼,我要和你約法三章。」梁蕭見她美目泛紅,雪白的臉上尚掛著淚痕,不由倍感憐惜,歎道:「別說三章,三十章我也依你。」柳鶯鶯冷笑道:「我可不是說笑,你依得這三章便罷,依不得,大家各走各路,省得彼此見了煩心。」梁蕭瞧她說得鄭重,心想再不見她,不知會如何難受,便道:「好,你說,我都依你。」

  柳鶯鶯道:「第一麼,從今往後,未得應允你不許碰我一下,左手碰砍左手,右手碰砍右手。」梁蕭尋思:「若不慎碰著,豈不冤哉。」但眼前不便違拗,只得道:「好。」 柳鶯鶯目不轉睛盯著他,見他應允,方才暗暗松了口氣,又道:「其二麼,便是從今往後,不得踏入勾欄一步,左腳進砍左腳,右腳踏進,便砍右腳。」梁蕭奇道:「為什麼?」柳鶯鶯面色漲紅,啐道:「呸,你還有臉問?」梁蕭道:「我進去了,不叫人唱曲,成麼?」 柳鶯鶯怒道:「那也不成。」梁蕭頹然道:「好,我不去就是。」柳鶯鶯聽他答應,心中暗喜,忍著笑道:「第三,你從今往後,再也不許撕女人衣服,若敢如此,我先殺她,再殺你,然後自盡。」一抬眼,卻見梁蕭瞪著自己,瞠目結舌。柳鶯鶯作惱道:「裝傻麼?你不答應,我立馬便走。」話未說完,眼圈又自紅了。

  梁蕭聽她約法三章,一章比一章狠厲,心中十分納悶,但又不忍傷她心懷,只得道: 「我答應便是。」柳鶯鶯聽他答應,心滿意足,轉嗔為喜,來拉梁蕭,梁蕭大驚,將手一縮。柳鶯鶯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彎了腰,道:「大笨蛋,我拉你,便不算背約啦。」梁蕭奇道:「這是什麼話?你去勾欄便成麼?你撕男人衣服便成麼?」柳鶯鶯臉色一變,怒道:「我怎麼會去撕男人衣服?」梁蕭一意讓她高興,只得道:「好好,盡都由你,你做什麼,我都不在意的。」柳鶯鶯正色道:「梁蕭,只要你依我這約法三章,我也決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梁蕭聽她語氣,似乎將自己看作十分獨特之人,心頭一甜,再無他念,笑道:「我也是的。」二人相視一笑,胸中嫌怨齊消了。

  梁蕭坐下來道:「鶯鶯,以後去哪裡呢?」柳鶯鶯沉吟道:「楚老頭既然冤枉我偷了那個什麼『蠢羊』鐵盒,哼,本姑娘便當真偷上一偷,給他瞧瞧。」梁蕭拍手笑道:「照啊,正該如此。」柳鶯鶯得他附和,大為喜樂,展顏一笑,繼而又皺眉道:「我的柳笠丟在酒樓啦。」梁蕭道:「戴那勞什子有什麼好?瞧不著你,反叫人氣悶。」柳鶯鶯不禁笑道:「小色鬼,你很愛瞧我麼?」梁蕭沒由來臉一紅,點了點頭。柳鶯鶯心中甜蜜,笑道:「好吧,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便不戴那個勞什子,讓你瞧個夠。」梁蕭喜道:「是啊,你生得這麼好看,就該讓大家都瞧見的。」邊說邊拉住馬韁,說道:「我來牽馬。」柳鶯鶯聽他誇讚自己美貌,心中歡喜,含笑走在他旁邊。

  二人揀僻靜小路,迤邐行了一日,到得入夜時分,但聽水聲,二人登上一處山丘,遙見月下江水浩蕩遠去。梁蕭笑道:「到長江了!」柳鶯鶯道:「雷公堡在江北,今夜露宿一夜,趕早尋渡船過江。」梁蕭一口答應。柳鶯鶯側耳聆聽,笑道:「梁蕭,那邊有泉水。」 梁蕭也聽了聽,果然叮咚有聲,不覺笑道:「你耳朵比兔子還靈。」柳鶯鶯白他一眼,道:「我是兔子,你就是青草。」梁蕭笑道:「錯了,我是癩皮狗,專咬兔子。」柳鶯鶯似笑非笑,美目流盼道:「好呀,你敢咬我試試。」梁蕭見她玉膚花貌,吹彈得破,小口潤濕飽滿,恰似嫩紅水菱,不自禁想起巨鐘內銷魂滋味,頓時嗓子乾澀,正想抱住她,親熱個夠,可轉念想及約定,又覺洩氣,掉頭道:「那可巧,我也正口渴呢。」

  柳鶯鶯見他神氣古怪,一顆心也不禁怦怦亂跳,待見他掉過頭去,又覺惱怒:「沒膽的笨蛋,你當真抱我親我,我就會怪罪麼?再說,讓你不許動手,你動嘴了,也不算違約 ……」想到這裡,忽覺身子火熱,心兒撲撲亂跳,額上也滲出汗珠來,不由自怨道:「傻丫頭,你發什麼癡?」一時嬌羞不勝,長吸了一口氣,才移步隨在梁蕭身邊。

  二人並肩繞過一座緩丘,到了一片山崖前,只見細泉從山崖上淙淙瀉入一眼深潭,潭邊繞樹,半遮半掩,潭水宛轉成溪,又匯入江中。柳鶯鶯取出乾糧,與梁蕭就著泉水分吃了,說道:「這幾日跑得一身臭汗,我要沐浴更衣,你去江邊,決不許偷看。」自顧起身,在包袱中尋取衣物。

  梁蕭見她背影纖穠合度,修頸雪白,宛若凝脂,一舉一動,莫不嫵媚動人,忙將眼閉上,可心頭又浮現出銅鐘內那些旖旎風光,頓覺口乾舌燥。柳鶯鶯不聞動靜,嗔道:「你還不走?」梁蕭只得按捺住心神,轉到江邊坐下,心中卻是綺念叢生,久久難平,欲要潛回偷瞧,可誓約在身,又苦苦忍住,此中苦樂滋味,決非局外人所能體會。

  不多時,但聽腳步聲響,梁蕭掉頭一瞧,只見柳鶯鶯姍姍而來,新衣色如嫩柳,一窩青絲水光星閃,搭在渾圓的肩頭上,更襯得肌膚如玉。柳鶯鶯見他盯著自己,目光好似一對鉤子,含羞嗔道:「小色鬼,又在想什麼壞事啦?」梁蕭衝口而出:「正想你呀。」柳鶯鶯雙頰如染胭脂,不由啐道:「誰跟你有壞事了。」說罷挨著梁蕭坐下,少女新浴方罷,香澤微聞,梁蕭只覺血沸心跳,幾難自持。

  柳鶯鶯坐了一會兒,忽道:「小色鬼,你沒偷看吧。」梁蕭大覺洩氣,哼聲道:「沒看!」柳鶯鶯暗罵道:「小笨蛋,渾沒半點膽子。」想罷雙頰又熱,啐了一口,卻不知到底是啐梁蕭,還是不忿自身。又枯坐一陣,柳鶯鶯忽地笑道:「小色鬼,趁著沒人,我唱首曲子給你聽,好不好?」梁蕭喜道:「好呀。」柳鶯鶯見他急切模樣,嫣然一笑,綻朱唇,啟玉齒,對著滔滔江水展喉歌道:「牧草青青永駐留,走上千年不到頭。海子連波大如天,子子孫孫喝不夠。天上的白雲全是羊,地上的山丘都是牛;一箭射下太陽來,放在床頭省燈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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