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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昆侖 天機卷 第一章 孤雲出岫

  熏風酥軟,又是晚春。江畔桃花已透出衰意,懷著一川漢江闊水,平緩緩地流向南方。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癲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這首《絕句漫興》為杜甫困居蜀中時所作,專道人事興廢、去留難知之意。吟者乃是江邊一名老儒,他兩鬢早斑,面容愁苦,身後一片桃花落得雪霰也似,隨波逐流而去了。

  一名黑衣人在他身後已站了許久,聽這詩句,瞅了瞅滿樹瑩潤潤的花朵,驀地焦躁起來:「這一林子鳥花!一個個裂著嘴,笑得好不厭人!」袖袍一甩,身旁桃樹落花如雨,一隻鳥兒驚得躥上天,啾啾盤旋。

  那老儒聽到動靜,回頭一瞧,只見不遠處蹲著個黑漆漆的物事,一對銅鈴大眼泛著綠光。老儒的心狂跳不已,恐是老眼昏花,揉眼再看時,卻不見半個影子。他呆了呆,驀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慘呼,撲跌轉身,怎料身在江畔,一失足,撲通一聲,紮進齊腰深的漢江水裡。

  桃林西去兩百步,便是官道,道邊一所茅店,雖然簡陋,倒也軒敞,店前一名夥計正打呵欠,聞聲睨著叫聲起處,冷笑道:「這葉老頭又發癲呢,就不叫人消停。」另一個夥計笑道:「該是念起他那婆娘了。老人們說得好:」百無一用是書生。『讀了一肚皮,卻連自家的婆娘也看不緊!「眾夥計忙了一晨,原本十分困倦,可一聽這些風流事,俱都笑起來,有了精神。一人笑道:」說起來,葉老頭縱然老醜,他那婆娘我卻瞧過,俊得真不成話!現今跟人一跑,也不知被哪個有福的受用了。「一個夥計打趣道:」說起這等福分麼,你灰孫子再修十世,那也是搬樓梯上天,沒門啊沒門。「那夥計被他當眾一臊,臉漲通紅,冷笑道:」不消說,咱倆是烏龜笑鱉爬,彼此又彼此……「話未說完,忽聽屋內傳來一聲吆喝:」夥計,再上一壇酒!「那夥計一驚,將髒兮兮的抹布在肩頭一搭,換過笑臉,道:」來哩來哩。「轉身帶起一陣風,蕩過土黃泛黑的酒幌子,上寫著」宜城老店 「四個隸字。

  店內滿座,熱鬧非凡。一個虯髯漢子接過酒罈,篤地擱在桌上,滿桌的碟兒碗兒哐啷亂跳。他擺好兩隻青花大碗,斟滿酒水,笑道:「有道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想那『 沒風拳』肖放鶴、『扛鼎神』馮巋什麼角色,一見雲大俠的帖子,都有說不出的恭謹,就連我韓錚一個遞帖子的,也跟著沾了些兒貴氣……」說著眉飛色舞,舉起酒碗,一氣飲盡。

  桌對面那漢子精瘦矮小,拈著頜下燕須道:「本想淮安去後,世間再無英雄。雲萬程召集這個會,也算給這世道添了幾分豪氣!」韓錚又飲一碗,笑道:「羅老哥,常言道『 英雄輩出』。淮安固然英雄了得,但依我看,雲大俠也稱得英雄。且算算,咱們一人抵得十來個韃子,這幾千名豪傑聚在一處,還不給他來個直搗黃龍麼?」說到興起,再斟一碗,咕嘟嘟喝光了。他酒量甚豪,頃刻連幹三碗,面色也不稍改。

  那羅姓漢子若有心事,五指敲著瓷碗邊,長歎道:「韓老弟年少血熱,真令羅松羡慕。但我在合州時,也和韃子幹過幾仗的。沙場用兵,不比單打獨鬥。依我看,韃子兵委實厲害!」

  韓錚正將碗中酒喝了大半,聞言重重一擱,大聲道:「羅兄這話太長他人志氣。韃子也和咱大宋打了這麼多年,又能怎地?還不是望著這花花世界,眼裡瞪出只鳥來?」羅姓漢子眼皮一耷,伸手扯開衣襟,但見一道黑漆漆的刀疤從他心口拉到腰際,苦笑道:「在合州時,『鎮岳將軍』宗浩,『亂雲槍』艾明,哪個不勝我羅松十倍?後來怎麼著?宗兄死于亂箭,艾兄更慘,使了一輩子槍,卻被亂槍搠死。羅某挨了這刀,躺了大半個月,揀得回這條命,實屬僥倖了……」客棧中吵鬧聲略略一歇,數十雙眼睛投過來,盡落在那道傷疤上。

  羅松合上衣衫,將碗中烈酒一口喝盡,約摸是酒氣上湧,兩眼有些泛紅。韓錚低了頭喝酒,不再吭聲。忽聽門外夥計呼喝,抬眼瞧去,卻見一對中年男女跨進門來。那男子頎長個兒,額寬眉長,星眼含笑,觀之可親。那婦人則膚若羊脂,眉眼如畫,雖然布衣荊釵,也掩不住那天然風致。她手牽了一個垂髫童兒,臉蛋紅白,一對烏黑大眼,在各人臉上骨碌碌亂轉。

  那美婦一瞥店內,皺眉道:「當家的,醃臢得緊!換地方吧!」那男子一點頭道「好」 . 正想退出,那小童卻撅嘴道:「不好,我腳都走軟啦。」那男子瞪他一眼,小童縮頭叫道:「媽!」美婦摸著他的頭頂,笑道:「好啦好啦,都依你,咱們不走啦!」掉頭瞧著夥計,寒聲道:「你是木頭人啊?還不給我騰張桌子?」

  她說笑間忽然變了臉色,店夥計不覺一怔,但他南來北往的客人見得多了,心眼兒活泛,當即賠笑道:「姑奶奶抱個歉,店小人多,惟有尋桌椅補個座兒……」正說著,忽見美婦眼神不善,心頭打鼓,聲氣漸自弱了。

  男子伸手在美婦掌心一握,笑道:「有勞店家了!」那夥計喜得一迭聲答應。美婦瞪了男子一眼,嗔道:「呆子,就跟麵團一樣,任人捏弄,別人說東,你就不會向西……」 她嘴裡不住嘮叨,那男子斂眉而笑,卻不吭聲。

  羅松自那男子進門,便盯著他打量,見他被妻子怨怪得辛苦,便扶桌起身,指著身邊長凳,笑道:「尊駕若不嫌棄,且來這裡坐坐。」那男子眸子裡精光一閃,笑道:「兄台美意,區區也就叨擾了。」攜了妻兒從容坐下。韓錚喝得有些多了,大剌剌端起酒碗,笑道:「不才韓錚,匪號『翻江手』。」又指羅松道,「這位羅兄別號『羅斷石』,橫練功夫少有,賢伉儷料來也是練家子,未知稱呼如何?」

  男子瞧了美婦一眼,神色有些尷尬,拱手道:「好漢客氣了,區區賤號委實不足掛齒。」 韓錚見他言辭閃爍,心中不悅:「這人行事畏縮,忒不爽快!」嘿笑兩聲,將一碗烈酒灌進喉嚨。羅松瞧那男子,心生迷惑:「輪廓倒依稀相似,但我當年身份卑微,遠遠瞧過兩次,也不分明。」

  韓錚又盡兩大碗酒,酒意上沖,歪眼瞅著那對夫妻道:「這樣說來,兄台不是來參加 『群英盟』的囉?」男子搖頭,不料那小童卻插嘴道:「『群英盟』有狗熊雜耍麼?」他小嘴脆快,男子阻攔不及,面有惱色,小童一吐舌頭,縮進美婦懷裡。

  韓錚初時不覺,一轉念臉色陡變,一拍桌案,厲聲道:「什麼話?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會,誰道是狗熊雜耍了?三位今日若不說明白,怕是出不得這個門去。」邊說邊將一隻腳踩在凳上。那男子一時也著了慌,忙道:「好漢息怒,小孩子胡說八道,當不得真。」 韓錚見他言辭卑怯,臉色稍緩,心中卻更加瞧他不起。

  那美婦撫著小童臉蛋,笑道:「蕭兒啊,大人說話,你小娃兒插什麼嘴呀?」童兒小嘴一撅道:「媽你還好說?都怪你說有狗熊打架!」韓錚忍無可忍,陡然站直,厲叫道: 「他媽的,小猢猻你再說一遍!誰是狗熊?」那男子慌了神,揪住小童,劈手便打。卻不料那美婦搶先一把將兒子摟住,叱道:「小混蛋兒敢亂說,看我怎麼打你!」伸出玉手,在小童臉上輕輕一拍,繼而神色陡弛,「撲哧」一下笑出聲來。那小童也咯咯直笑。

  男子看他母子串通一氣,甚覺無奈,只得起身,沖韓錚一揖道:「童言無忌,還請好漢見諒。」韓錚臉色兀自鐵青,羅松擺手笑道:「罷了罷了,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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