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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破山弩的機括發出刺耳的悶響,文靖令旗一揮,矢石帶著激烈的勁風向蒙哥來處射到。蒙哥心頭劇震,欲縱馬閃開,但破山弩一發二十,又密又急,一枚百斤飛石迎面打倒,他避無可避,只得將韁繩一提,「逐日」神駒人立而起,被巨石打在胸前,當場斃命,蒙哥也為那絕大衝力帶得飛出五丈,一個筋斗,倒栽而下,勢猶未絕,又滾出五尺,方才停住。

  伯顏堪堪趕到,心膽欲裂,勾住馬鐙,俯身將蒙哥抱起,向本陣飛奔。文靖見狀,命破山弩打出第二發,一顆巨石直奔伯顏,伯顏斬馬刀回手一磕,火星四濺,大刀脫手飛出,伯顏虎口爆裂,跌落馬下。他著地一滾,抱著蒙哥發足狂奔,其速猶勝奔馬,待破山弩第三發絞起,他已經在射程之外了。

  城下的鳴金聲響徹合州的上空,蒙古大軍潮水般退去,文靖上前一步,凝視著消失在遠處的白毛大纛,突地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他幽幽歎了口氣,長劍柱地,面向著金紅色的蒼穹,緩緩跪下,落日的餘輝洗過他斑駁的鎧甲,與斑斑血跡融為一體,劍脊上的血水緩緩滑落,滲入石縫之中,消失無影……「結束了!」他心想:「爹爹!」

  蒙古金帳內外,大將、謀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氈上,頭邊坐著他最美麗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著和了羊乳的藥膏,在他身上,細細塗抹,剛剛塗上,又被鮮血衝開。忽而陰風慘慘,從帳外呼嘯而入,燈火忽明忽暗,縹緲不定,蒙哥微微一震,忽地兩眼睜開,那大夫嚇了一跳,失手將藥打翻在地,乳白色的膏藥塗得一地。

  蒙哥只覺周身無力,眼中朦朦朧朧,滿是憧憧人影,張口欲呼,卻無法出聲,他隱隱約約看到乃蠻舊地無盡的草原,如雲的牛羊,斡難河嘩嘩啦啦,蜿蜒流淌;看到俄羅斯原野上血一樣的落日,戰士向著西方的天空唱起雄壯的牧歌;看到中原大地上起伏的山巒;看到西征的大道上色目人堆積如山的頭顱……到了得意處,他從扭傷的脖子裡,發出「噝噝」的笑聲。刹那間,眼中景色又是一變,白骨的大山、血紅的河流、合州城下無盡的屍體,他吃了一驚,頭中一陣劇痛,仿佛看到一塊石頭從天而降,越來越大,如同泰山一樣壓向自己的頭顱,蒙哥渾身劇烈的顫抖,喉間發出淒厲的鳴聲。

  眾人聽得毛骨悚然,一名妃子壯著膽子,探他鼻息,臉色一變,暈了過去,大夫一驚,伸手摸到蒙哥的蒼白的手,只覺觸手冰冷,不禁心神劇震。

  帳外寒風更急,帳內的燈火,掙扎數下,終於熄滅。

  文靖飲完杯中的烈酒,看著重傷未愈的王立在下人們的攙扶下離去,又想起今日戰事,不禁生出幌若隔世之感。忽聽呂德拍桌歌道:「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諸將和道:「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林夢石接闕長歌,聲若金石,慷慨激昂:「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志饑餐胡虜肉。」諸將和道:「笑談渴飲匈奴血。」氣勢豪壯,欲吞山河。

  堂上一靜,眾人皆望向文靖,「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這一句當然是由他來唱的。「朝天闕麼?」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千歲。」呂德舉杯道:「此次返回臨安,若有什麼用的著呂某的地方,打聲招呼,呂某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文靖還沒說話,林夢石已經叫了起來,「哪裡話,還叫什麼千歲,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縱英明,一個抵得上十個藩王、十個千歲。」

  「不錯!」大將們紛紛附和道:「如今外患已除,只要萬歲一聲號令,臣等便東下臨安,奪下那個龍庭……」大廳中喧嘩一片,眾人不飲自醉,躊躇滿志了。

  子夜十分,酒酣席散。文靖乘著暖轎,返回竹香園,忽聽到遠處傳來隱約的喧嘩聲,越來越是清晰,漸漸化作呼天喚地的號哭,或泣丈夫,或悲兒孫,或哭父親……刹那間,巨大的悲愴像潮水般湧上他的心頭,文靖再也忍耐不住,失聲痛哭,淚如雨下。

  夜色如墨,一匹跛馬淡淡的背影若隱若現,淒厲的嘶鳴回蕩在夜空,玉翎坐在合州城的城樓頂上,斜風裹著細雨掃過她的面頰,「師兄傷的那麼重,去了哪裡呢?」她感到臉上掛著冷濕的液體,不知道是淚,還是雨:「我傷了師兄,師父不會要我了,我是蒙古人,那個冤家也嫌棄我,天下之大,我向何處去?我向何處去?」正在迷茫,忽聽遠處傳來轔轔的車馬聲,那是蒙古大軍撤退的聲音。蒙古的歌手,彈著嗚咽的馬頭琴,唱起哀慟的挽曲:

  「大草原的鷹,你從太陽升起的地方飛起,你的雙翅遮蔽了天空,你的陰影籠罩大地,豺狼在拜伏,黃羊在顫慄。河水哦,你為何濡濕他的羽毛;高山哦,你為何阻擋他的去勢;閃電哦,你為何劈斷他黃金的雙翅;悲傷哦悲傷,大海在咆哮,淹沒了草原,陰山崩塌了,變成了平地,偉大的長生天啊,你為何召回你驕傲的兒子……」

  歌聲的餘韻在伯顏耳邊繚繞,他坐在馬上,凝視遠處合州城黯淡的燈火,一動不動。

  「伯顏將軍!」阿術忽忽而來,停在伯顏身後,一雙眸子在黑夜裡閃閃發亮。

  「阿術!」伯顏掉過頭,一字一頓:「我們還會回來的。」

  「是的。」阿術眼中發出淩厲的光芒:「我們還會回來!」

  伯顏仰天長嘯,嘯聲遠遠傳出,三軍皆驚。他勒轉馬匹,與阿術一道,迎著如晦的風雨,投入無邊的黑暗。

  又是一個清晨,紅日高高升起,桌上豐盛早膳已經冰涼,月嬋輕聲咕噥:「這個千歲,又睡懶覺呢!」她實在忍不住,在紫檀木的臥室門上推出一條門縫,偷偷窺去,不禁呆住,只見室內空空,並無一個人影,床上被子疊得整齊,上面放著晶瑩通透的九龍玉令,雕花窗向外開著,窗外鳥聲啾啾、竹影婆娑,碎金也似的陽光,灑在青石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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