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 > 雪中悍刀行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三


  到了位於集市角落的那間小布店,興許是許清走得急,連店門也沒關,已經等了好些客人,生意顯然不錯,涼莽大戰已經落下帷幕,許多邊軍士卒陸陸續續返回關內,人多了,加上軍餉更多,生意自然就好了。小店內有男有女七八人,略顯擁擠,不過相信那些男人,多半買布是很其次的。

  徐鳳年對許清善解人意道:「你先忙,不礙事。」

  許清把小地瓜放下後,彎腰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許清她眉眼彎彎,輕聲道:「小涼,你能不能自己挑塊布,我回頭幫你做件好看的衣裳。曬得這麼黑,可不能挑顏色太花的哦。」

  小女孩做了個鬼臉,蹦蹦跳跳去挑選布料了,一點都不客氣,突然想起來,對正走向櫃檯的女子說道:「我會讓姓徐的付錢的!」

  徐鳳年笑著點頭。

  不過許清笑著搖頭道:「這回先送你,不過下次要,可就要給錢了。」

  小地瓜用心想了想,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徐鳳年,孩子沒有拒絕。

  大概是徐鳳年橫空出世的緣故,男子顧客都很快離開了,倒是那些婦人小娘們,愈發捨不得離開。期間小娘許清跟小地瓜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

  當時小地瓜在去摸那些布料之前,兩隻小手不忘使勁擦了擦袖子。

  徐鳳年獨自坐在門檻上,單手撐著下巴,始終看著孩子,神色安詳,眼神溫暖。

  好不容易等到所有客人都離去,小地瓜這才歎了口氣,雙手攤開,對許清滿臉無奈道:「我沒喜歡的呀。」

  許清哦了一聲,然後走出櫃檯,去布架那邊自顧自挑挑揀揀,最後拿起一幅色彩淡雅的碎花布料,轉身對小女孩笑道:「那我就隨隨便便送你這塊布了哦?」

  小地瓜有些臉紅。

  徐鳳年站起身,輕聲道:「銀子夠的。」

  小地瓜大手一揮,「行吧!」

  許清看了眼門外天色,黃昏時分,望向像是要付錢便離去的徐鳳年柔聲道:「吃飯再走吧?」

  徐鳳年搖了搖頭,「算了。」

  小地瓜突然問道:「你那裡有炸知了不?嘎嘣脆的那種!」

  許清搖搖頭。

  小書生趙右松拍了拍額頭,原來是位女俠啊!

  小地瓜又問,「有米飯不?大碗大碗的!」

  許清輕輕點頭。

  小地瓜然後拍了拍肚子,「吃飽喝足再上路!」

  關上店門後,趙右松要先送小姑娘回家,於是許清就牽著小地瓜回家,徐鳳年只能老老實實站在許清另一側。

  許清問道:「木刀是你爹送你的?」

  小地瓜輕輕拍了拍那柄狹長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補充一句,「給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個小院子,許清帶著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飯,大概是後者根本就樂意跟她爹待著的緣故。

  徐鳳年就坐在院子裡的小凳子上,抬頭看著天邊的夕陽,目不轉睛。

  趙右松很快就跑回家,然後跟徐鳳年一起發呆。

  喊他們一大一小吃飯的時候,趙右松發現那個小黑炭好像哭過了,可憐兮兮的。

  坐上菜肴豐盛的那張小桌子後,趙右松很快又發現那丫頭大口扒飯,下筷如飛,餓死鬼投胎一般。

  徐鳳年也沒有說話,倒是許清時不時讓小閨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飽,徐鳳年其實才動了沒幾筷子。

  不知為何,小女孩好像繃緊的弦突然之間就鬆開了,然後就很明顯精神不濟,幾乎才不情不願地趴在徐鳳年後背上,就閉眼睡去,發出微微鼾聲。

  許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讓自己吵到那個身世可憐的孩子。

  剛才她們一起準備晚飯,雖然名叫徐念涼的言語不多,可是說起那些孩子自以為很有趣的往事,都讓許清感到無比悲傷。

  她雖沒有讀過書,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過來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間男女,長大成人之後,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沒辦法怨天尤人了,可一個這麼點大的孩子,怎麼能夠說起那些事情,還會覺得有趣,還能說得眉飛色舞?

  她看著輕輕走出屋子的大小兩個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對他有些怒氣:「你就不能讓孩子在床上睡一覺嗎?!」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腳步。

  趙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後徐鳳年轉身回到屋子,動作輕柔把小地瓜交給許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給孩子蓋上被子後,站在門口輕聲道:「晚上你睡右松那間屋子。」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我去院子裡。」

  她欲言又止,最後只是默默轉身,去坐在床邊。

  徐鳳年坐在院子裡,趙右松放低聲音跟他聊了會兒,就說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課了,徐鳳年輕聲道:「好好讀書,以後考取功名,別讓你娘失望。」

  孩子使勁點頭,然後躡手躡腳離去。

  徐鳳年一言不發。

  一直坐到夕陽落盡,坐到明月掛空。

  徐鳳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時候的事情,有些記憶模糊了,有些記憶依然深刻。

  到了北涼清涼山以後,尤其是少年時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過那時候,自己的娘親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驍一個人。

  徐鳳年從頭到尾,一動不動。

  只有等到自己當上了父親,才會明白自己的父親,當年對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經付出了多少,永遠都不會覺得夠了,永遠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對不起你,但爹真的很愛你。

  也許以後,等到她長大以後,會遇上了心愛的男子,但他這個當爹的,才會仍是不情不願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輩子。

  希望自己死後,無法再照顧她的時候,她也一定要繼續幸福。

  不知何時,許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邊。

  徐鳳年回過神後立即轉頭,胡亂潦草地擦了一把臉。

  許清柔聲道:「睡得不安穩,渾渾噩噩醒過來好幾次,很快又睡過去,有兩次哭著問我你在哪裡,我跟她說你就在院子裡,她才願意繼續睡覺。」

  徐鳳年嗯了一聲。

  許清低下頭,「前面……對不起。」

  徐鳳年搖頭道:「別多想,我得感謝你才是,真的。」

  徐鳳年嗓音沙啞道:「我不知道怎麼照顧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很怕……」

  許清身體前傾彎腰,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門口那邊,「我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孩子越懂事,當爹娘的就會越覺得對不起他們,就越心裡虧欠。」

  徐鳳年安靜聽著。

  月光下,她說了很多,一直說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鳳年轉過頭,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門檻,看著他們,然後她一屁股坐下,對自己揮了揮手。

  許清猛然驚醒過來,晃了晃腦袋,順著徐鳳年的視線,發現了小女孩。

  許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邊,柔聲問道:「怎麼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來,咧嘴燦爛笑道:「睡得飽飽的了!」

  許清微笑道:「那以後記得來這裡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來,拉鉤!」

  許清跟她輕輕拉鉤。

  徐鳳年笑著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後背,在徐鳳年站起後,她轉頭對許清揚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鉤了哦!」

  徐鳳年輕聲提醒道:「抱緊了。」

  小地瓜冷哼一聲。

  徐鳳年轉頭笑了笑,「走了。」

  許清站在門口,點點頭。

  兩人身影一閃而逝。

  如同一抹長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里後,徐鳳年察覺到小地瓜的異樣,停下身形,擔憂問道:「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小地瓜掙扎著離開他的溫暖後背,她站在地上,低著頭不說話。

  徐鳳年單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麼辦。

  她雙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對不起,我想娘親了……對不起……我沒有生你的氣……就算有,也是只有一點點!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沒用……爹,娘親讓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沒有做到……」

  那一刻,徐鳳年使勁捂住自己的嘴巴,緩緩低下頭。

  這個在太安城欽天監外、在北涼拒北城外,始終不曾退縮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會覺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氣,突然雙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聲說道:「爹!你不許哭!好男兒流血不流淚!」

  ……

  她重新騎在他的脖子上,他這一次緩緩南行。

  「爹,我爺爺奶奶是啥樣的?」

  「你爺爺啊,脾氣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時候不聽話,爺爺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捨得。」

  「那我以後要是不聽話,你會打我不?」

  「我也不捨得。」

  「那以後有壞人欺負小地瓜,你咋辦?我是說有很多很多壞人哦,比上次咱們在北邊,還要多!多很多!」

  「爹會打得十個拓拔菩薩的爹娘都不認識他們。」

  「嗯?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長大以後就懂了。」

  「可我已經長大了啊!」

  「在爹心裡,小地瓜一輩子都長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歡小地瓜,你會不會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會啊。因為爹最喜歡小地瓜。」

  「唉,當年娘親肯定就是這麼被你騙到手的。」

  「……」

  「以後我生氣的時候,喊你徐鳳年,爹你生氣不?」

  「小地瓜,爹這輩子都不會生你的氣。」

  「你以後說話不算話,咋辦?」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對!以後你還能陪我去屋頂不?還有一起去找那種叫螢火蟲的東西不?我們家裡有雞腿不?家裡的被子夠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裝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

  ……

  城外,硝煙四起。

  城內,亂象橫起。

  要知道,這座城,叫做太安城啊!

  整整兩百多年以來,從未有外敵大軍攻打過這座離陽京城!

  最讓他感到悲哀的是,對方之所以遲遲沒有攻破城池,只是因為想要讓涼莽戰事不至於太早落幕而已!

  趙室天子趙篆,獨自坐在那間歷代君主都曾在此讀書識字的勤勉房,門口只站著那位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少保陳望。

  年輕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時求學所坐的位置上,抬頭望向勤勉房師傅開課授業的地方。

  沒人知道這位原本志存高遠的年輕君主,內心深處到底是怒火還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這位皇帝陛下,從皇子到登基,都沒有任何不好的名聲,半點都沒有,事實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長子,他的登基稱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順,顯得是那麼眾望所歸。

  而在他坐龍椅之後,明明並無半點不妥之處,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氣度,有聲望民心,可到最後,一統中原的離陽王朝,老皇帝趙禮,先帝趙惇,傳到趙篆手裡,又葬送在他手裡。

  春秋之中,亡了國的皇帝,有些必須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後者如舊南唐末代君主。

  雖說這位年輕皇帝屬￿前者,可趙篆其實並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這裡想明白一件事,為什麼到最後自己會輸得無聲無息,好像是驟然倒塌的一座高樓,瞬間分崩離析,甚至讓人根本來不及補救。

  是雄才偉略的祖父就已經錯了?還是趙室基業在父皇手上變得搖搖欲墜?

  背對陳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靜。

  陳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盡頭的那位「年輕」宦官。

  陳望欲言又止,後者緩緩前行,沿著廊道一直向前,與陳望擦肩而過,繼續前行,最終一個拐角,就那麼消失了。

  從頭到尾,無聲無息。

  陳望閉上眼睛,滿臉痛苦。

  不知何時,皇后娘娘嚴東吳姍姍而來,哪怕是到了這一刻,她依然風姿如舊。

  陳望讓出門口,作揖行禮。

  嚴東吳點頭還禮後,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邊,沉默不語。

  趙篆轉過頭,笑道:「你來了啊。」

  嚴東吳微笑道:「陪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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