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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二


  旭日東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隻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子呆呆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子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隻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子,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中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子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象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然後在這個小屋頂上,他腰佩狹長木刀,小地瓜拎著短小木刀。

  這一對父女啊。

  ……

  幽州邊境的倒馬關,已經不禁商賈通行。

  有個叫趙右松的孩子,滿臉喜慶地一路小跑到集市上,他最近一年就喜歡跟夥伴們一起蹲在那堵小矮牆上,看著他們一支支北涼騎軍從此地進進出出,他們那位私塾那位外鄉教書先生原本最是嚴厲了,雖然年紀不大,可比以前那位洪老先生可要更有學問一些,據新先生說他來自中原江南道,先生總喜歡說那邊的風土人情,說希望他們這些學生能夠去家鄉那邊負笈遊學,說不管是哪裡的讀書種子,都應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算不負此生。今天那位嚴肅的村塾先生竟然喝酒了!滿身酒氣,醉醺醺的,整座學堂都聞得到,今天的先生搖頭晃腦,有趣極了,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不過最後跟他們說了一句,咱們北涼贏了,終於贏了,不但北莽蠻子的南朝盡在我北涼鐵蹄之下,兩位大悉剔接連主動歸降,哈哈,連那北庭草原也要保不住了!

  趙右松今天跑得撒歡飛快,直接把那些同齡人夥伴們給撇在了遠遠後頭。

  他一溜煙跑到那堵黃土矮牆上,蹲在一個早就等候在那裡的小姑娘身邊,與她竊竊私語,說著今日私塾裡的大小趣事。

  那個小姑娘家裡,跟他家差不多情況,雖然不是一個村子,但是兩人的娘親關係很好,經常相互走門串戶,私塾很多人都笑話他們是訂了娃娃親,趙右松每次都會滿臉漲紅,但也不願意否認。

  他又不傻,他本來就很喜歡她嘛,她白白胖胖的,那雙眼睛還那麼漂亮,水汪汪的,不喜歡才怪呢,那些笑話他最凶最起勁的,其實一樣是偷偷喜歡她的,只可惜她只喜歡自己!

  安安靜靜聽趙右松說完後,小姑娘低著頭怯生生道:「我娘要嫁人了,那人剛剛上門提親。」

  趙右松一臉驚訝,然後低聲問道:「是不是你們村的那個劉標長?」

  小姑娘使勁點頭。

  趙右松重重歎了口氣,然後老氣橫秋地安慰她,「沒事,劉標長雖然比你娘親小五六歲,不過的確是英雄好漢,要不然哪能當上咱們北涼遊弩手的標長!我相信他肯定會對你娘親好的!」

  小姑娘扯了扯他的袖子,在他耳邊偷偷說道:「聽人說你們那位先生,喜歡你娘親呢。」

  燈下黑的趙右齡這次是真給震驚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會吧?」

  小姑娘有些委屈道:「可我娘也是這麼說的啊。」

  趙右松哭喪著臉,「咱們先生是很好,可我一點都不想他當我後爹啊!」

  她疑惑問道:「為啥啊,我娘親就覺得那位姓張的先生很不錯,相貌好,脾氣好,還有學問,上次你娘來我家,我娘還勸你娘答應呢。」

  趙右松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娘親不能嫁給他的!」

  她皺了皺眉頭,然後撅起嘴,有些生氣道:「你是不是覺得你娘親改嫁了,你這種讀書人就會丟臉?!」

  其實她啊,是怕他看不上自己,畢竟她的娘親就是改嫁了啊。

  她娘親總跟自己說,趙右松那孩子啊,是天底下最金貴的讀書人呢,以後肯定會有大出息的,可不能錯過。

  趙右松趕緊擺手道:「不是不是,我娘親要是真喜歡上了誰,我巴不得我娘親開開心心,可是我知道我娘不喜歡張先生!」

  其實趙右松是說謊了。

  他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娘親喜歡不喜歡私塾先生,而是這個孩子的心目中,希望自己娘親如果真願意嫁人,就嫁給那個人好了。

  不過如果娘親真喜歡張先生,他也就只能認命了。

  唉,愁啊。

  兩個各懷心事的孩子,肩並肩坐在牆頭上,一起望著倒馬關城門口那邊發呆。

  突然趙右松眼前一亮,直接跳下牆頭,摔了個狗吃屎也渾不在意,一路狂奔而去,看得小姑娘目瞪口呆,回過神後,她才幫忙拿著他的書袋小心跑下城頭。

  趙右松跑向從北往南緩緩而行的那個人,大聲喊道:「徐叔叔!」

  那個人等到趙右松跑到跟前後,才笑問道:「右松,怎麼這次不喊徐哥哥或是徐公子啦?」

  趙右松咧嘴一笑,眨眼道:「我娘親教我的,你自己去問她唄?」

  那人愣了愣,一笑置之,說了句我去買肉包子你等會兒。

  在他去鋪子買肉包子的時候,趙右松才猛然發現有個小黑炭,不遠不近跟在徐叔叔身後,看到自己後,小黑炭朝自己狠狠瞪了眼,還揚起拳頭嚇唬人。

  跟趙右松青梅竹馬的小姑娘來到他身邊,氣喘吁吁,趙右松趕緊接過書袋,對她笑臉歉意。

  趙右松突然湊過腦袋在小姑娘耳邊低聲說話,她有些迷糊,但最後還是一路小跑走了。

  小黑炭正是徐念涼,而趙右松嘴裡的徐叔叔,便是剛剛從北莽返回幽州的徐鳳年了。

  除非是徐鳳年這個爹為了趕路,背著小地瓜一路長掠,否則只要是她自己走路,就要故意跟他拉開十幾步距離,一副「我保證不跟丟,但我也不跟你親近」的架勢。

  所以進入這座倒馬關後,就又是這般光景了,徐鳳年無可奈何,硬是半點辦法都沒有。

  徐鳳年買了四隻熱騰騰的大肉包,遞給身邊的趙右松後笑問道:「你身邊那位小姑娘呢?」

  趙右松嘿嘿笑道:「可能是家裡有事吧。」

  徐鳳年笑著搖搖頭,轉身走向那個倔強至極的閨女,後者倒是沒有跑開,接過肉包子後,不等徐鳳年「慢點吃,小心燙著」說完,她就已經一口迅猛咬下,立即給燙得渾身打了個激靈,看得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沒有廢話半點,只是忍住心疼,趕緊轉身不看。

  果不其然,只有等到他轉身,小丫頭才握住大半肉包,吐出舌頭,用小手使勁扇風。

  趙右松看得嘴角直抽搐,心想這小黑炭是給餓的,還是有些缺心眼啊?

  早就習慣了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徐念涼,很快就瞪大眼眸,對趙右松怒目相向,朝他再次揚起小拳頭。

  徐鳳年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不許這麼無禮。」

  小女孩狠狠撇過頭,歪著腦袋狠狠吹了吹肉包溢出的熱氣和香氣,稍等片刻後,雙手握住包子,一口兩口三口,瞬間就給她啃完了。

  真漢子!

  趙右松翻了個白眼,我惹不起。

  徐鳳年又遞過去一隻肉包子,然後蹲下身,幫她抹去濺在衣服上的油汁。

  趙右松看到這一幕後,有些羡慕,突然又有些心酸,轉過頭,悄悄抹了抹臉。

  徐念涼看到那個呆頭鵝莫名其妙的舉動後,翻了個更大的白眼。

  徐鳳年雖然沒有轉頭,但是明白大致緣由,對自己閨女柔聲道:「小地瓜,不許這樣。」

  腰間懸佩有一柄狹長木刀的小黑炭,又一次狠狠轉頭。

  徐鳳年歎了口氣,站起身。

  當他轉身後,看到了那個善良溫柔的女子,許清。

  她有些喘氣,有些羞澀,也有些期待和歡喜。

  她沒有說話,但是那雙乾淨清澈的眼眸,仿佛在說話。

  趙右松先是朝大功臣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然後打破沉默局面道:「徐叔叔,我娘剛剛在集市上開了家小布鋪子,去看看唄?」

  徐鳳年猶豫不決,轉頭望向小地瓜,剛要打算婉拒。

  曾經在金縷織造局親手繡過蟒袍的小娘許清,不知為何就直接來到小地瓜身邊,蹲下身一把抱起了小女孩,她站起來,然後安靜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看到手忙腳亂卻沒有太過掙扎的小地瓜,感到有些好笑,點了點頭。

  趙右松和他的青梅竹馬在前頭帶路。

  許清柔聲問道:「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黑炭一般的孩子一下子就哭起來,「我叫徐念涼!」

  許清輕聲道:「嗯,長得像你爹。」

  小地瓜一邊抹眼淚一邊搖頭道:「我才不像他!我只像我娘!」

  徐鳳年有些奇怪小地瓜為何對許清這般親昵。

  大概是許清那份發自心底的獨有溫柔,讓這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感到懷念吧。而這個敏感至極的孩子,對於分辨外人的善意惡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天賦。

  那一刻,徐鳳年瞬間便紅了眼,側過頭,輕輕吐出一口氣。

  往南走的這一路上,徐鳳年可謂是吃足了苦頭。

  若是她有丁點兒聊天興趣的時候。

  「姓徐的!你在北涼那邊有幾個女人?」

  「我……」

  「哦,這麼猶豫,那就是很多了?!嘖嘖,厲害厲害,不愧是北涼王!」

  「……」

  如果她心情格外不好的時候。

  「姓徐的!」

  「嗯?」

  「信不信我一木刀,把你揍成大豬頭?!」

  「爹相信啊。」

  「你根本不信!」

  劈裡啪啦,就是幾十記木刀。

  他不躲。

  假如她心情稍稍好轉的時候。

  「喂,你說的那座清涼山,有沒有我家兩個那麼大?」

  「有,還要再大一些。」

  「你騙人!」

  又是一頓木刀伺候。

  不過比她生氣的時候要少一些。

  如果是她難得心情不錯的時候。

  「喂,徐鳳年。江南是比北涼還要南方的地方?」

  「嗯。」

  「那你見過大海不?就是很大很大的水。」

  「見過啊,不過只見過東海,南海那邊沒去過,以後咱們一起去?」

  「我一個人去!」

  「那得等你大一些,否則爹不放心。」

  然後徐鳳年就又挨打了。

  只有在她心情最好最好的時候,小地瓜才會騎在她爹的脖子上,把小下巴擱在她爹的腦袋上,一言不發,就是輕輕抽著鼻子,可是也不哭出聲。

  偶爾兩人中途歇息,小地瓜也會獨自向北望去,怔怔出神。

  那個時候,男人或者站在她身邊,或者坐在她身後,默默無聲,不敢說話。

  小地瓜唯一一次嘴角翹起。

  是在他們歸途在龍腰州邊境地帶,遇上一支向北而去的北涼邊軍,要長驅直入北庭草原的六千徐家鐵騎!

  背著她的他停下腳步。

  她主動要求騎在他脖子上,張大眼睛,滿臉好奇,使勁望著那支陌生騎軍。

  六千邊軍鐵騎,同時翻身下馬,在看到那位騎在年輕藩王脖子上的小女孩後,人人神情激動,為首騎將正是戰功彪炳的右騎軍主帥李彥超,他率先抱拳高聲道:「我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六千人,齊齊抱拳高聲道:「北涼右騎軍!恭迎公主殿下回家!」

  按照離陽律例,所有藩王之女,只是郡主。

  可是北涼鐵騎縱橫天下,無敵二十年!何曾在意過中原朝廷的看法?!

  在那之後,小地瓜就很少說話了。

  一直到進入幽州邊境倒馬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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