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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五


  §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終

  【其中有段內容是之前的《珠簾篇》章節——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聲之大,連整座中原都有所耳聞,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風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廣陵道,當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對胭脂郡感興趣。

  因為胭脂郡的婆姨,尤為水靈,應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豔而不俗,天然嫵媚多情,哪怕是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別有風韻。

  只不過胭脂郡也有眾多不出名的小鎮,就其中在一座小縣城上,卻住著一位曾經登榜胭脂評的佳人。

  裴南葦,本該已經殉情而死的舊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著那座不大卻拾掇得乾乾淨淨的小宅子,她很少出門,養了一籠雞,然後經常坐在屋簷下,看著那只趾高氣昂的老母雞,帶著一隻只玲瓏可愛的小雞崽,滿院子瞎逛蕩,這裡啄啄那裡點點,久而久之,她雖然有些乏味了,只不過她反而覺得這樣的無趣日子,才是真的過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輕女子和風吹即倒的老嫗,住得一遠一近,前者偶爾會幫忙往水缸裡倒水,或是送來一些小鎮上註定有錢也買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釵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門,裴南葦也都一一收下,世間女子,無論貧富貴賤,哪有不願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滿臉滄桑的老嫗倒是不送東西,只是隔三岔五來家裡串門做客,有一句沒一句閒聊雞毛蒜皮的事情,說小鎮哪家綢緞鋪有蜀緞賣了,不過老婦人很快就說八成是騙人的,坑那些傻丫頭的私房錢呢。說小鎮最南邊鐵匠鋪子劉么兒的醜八怪媳婦,竟然勾搭上破鑼巷某個姓張的年輕後生了,真難說到底是誰占了便宜。老嫗還說她宅子那邊掉了只風箏在屋頂,那些孩子也真是調皮

  搗蛋,上房拿風箏也就罷了,還有個小兔崽子站在屋頂朝院子裡撒尿的,結果給她去孩子家門口好一頓罵。

  裴南葦每次都耐心聽著,只不過她大多都記不住,聽過就忘了。

  終於有一天,有人打破了這份寧靜安詳,是那個叫余地龍的孩子,他一人騎馬不約而至,腰佩戰刀,翻山下馬的姿勢,乾淨利索,屁大的孩子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她在門口笑眯眯看著,覺得有些好笑。

  當余地龍喊出師娘那個稱呼,裴南葦笑得更開心了,沒著急領著孩子跨入小院門檻,問道:「小蟲子,你喊過多少人師娘啊?」

  其實這個孩子以前幾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換了新鮮的叫法,倒也……沒讓她覺得討厭。

  自從那個扶牆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傳遍整個清涼山之後,餘地龍就對禍從口出這個說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過面對裴南葦,這孩子實在長不起記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三!不過師娘你,是大師娘!」

  裴南葦瞪了一眼,佯怒道:「不會只說半句?」

  餘地龍一臉驚訝,「啊?就三?!」

  裴南葦在這光長個子不長心眼的孩子腦袋上狠狠一敲,氣笑道:「都是跟你師父學的!」

  臉龐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餘地龍嘿嘿笑著,腳步歡快得跟師娘她一起走入院子。

  餘地龍喜歡把這裡當自己家,所以他上次才會跟師娘商量,以後等他攢夠錢,一定要再蓋一棟屋子。

  屋簷下一直擺放有兩條小板凳,她倒是有過買張小竹椅的念頭,後來想想還是作罷,她有另外的打算。

  兩人坐下後,裴南葦打趣道:「小蟲子,你師父那個大徒弟叫什麼來著?師娘給忘了。」

  原本懶洋洋的餘地龍立即挺直腰杆,有些心虛,小聲道:「她啊,叫王生,呂雲長那傢伙說,那是個土了吧唧的名字。不過我覺得吧,其實還好。」

  裴南葦促狹追問道:「那麼如果王生喜歡上你師父,就是不喜歡你,咋辦?」

  余地龍張大嘴巴,一臉茫然。

  她刨根問底,「嗯?」

  餘地龍撓撓頭,低頭盯著鞋尖,輕聲道:「我也打不過師父。」

  裴南葦捧腹大笑。

  餘地龍很快抬起頭,一本正經道:「師娘,如果王生她真喜歡師父的話,我就跟師父打一架,不過我可不是為了把王生搶過來!」

  這下子裴南葦真有些納悶了,「怎麼說?」

  孩子滿臉認真神色,伸出一隻拳頭,「我只是想讓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歡咱們師父,可是小蟲子也有可能打得過師父。」

  裴南葦不置可否,抬頭望向院門口,柔聲道:「小蟲子啊,說你笨,笨得可以,說你聰明,也沒錯。」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雙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葦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後,你才會在某一天明白,當你喜歡一個人,只是那個人不喜歡你,雖然不如兩個人相互喜歡,但比起你連一個喜歡的人都沒有,要幸運很多。」

  餘地龍皺著臉,可憐兮兮道:「師娘,怎麼聽上去好慘啊。」

  裴南葦笑問道:「你覺得師娘是開心還是傷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對了,師娘就教你怎麼追求王生。」

  餘地龍小心翼翼道:「傻樂呵?」

  裴南葦嘴角抽搐。

  餘地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腦袋,「師娘師娘!這是師父無意間說漏嘴的!」

  裴南葦和顏悅色道:「你答對了。」

  余地龍滿臉驚喜。

  裴南葦呵呵一笑,「不過小蟲子啊,你還是老老實實一輩子打光棍吧。」

  餘地龍竟然沒有傷心,只是歪著腦袋,兩根手指捏著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麼。

  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體,然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還是等我活著從葫蘆口回來再說!」

  裴南葦嚇了一跳,「咋回事?」

  餘地龍掏出一隻錢囊,鄭重其事地交給裴南葦,「師娘,這是我擔任幽州騎軍伍長之後的兵餉,你還是繼續幫我存著。師娘!要是有一天聽說我戰死關外了,記得別為小蟲子傷心啊。」

  裴南葦皺眉道:「你要去關外打仗?」

  餘地龍環顧四周,壓低嗓音道:「師娘!這個不能說,洩露軍機,按北涼律是要被喀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長,要以身作則!」

  孩子順便做了個抹脖子翻白眼的動作。

  裴南葦收起錢囊,「行吧,幫你收著。」

  餘地龍站起身,「師娘,如果我死了,你也別跟王生說我喜歡她。」

  裴南葦笑問道:「那你活著回來了,師娘就告訴她?」

  餘地龍趕緊擺手道:「別別別,都別說!」

  裴南葦問道:「反正都是要師娘不說,那你提這一茬,圖個啥?」

  餘地龍頓時懵了,越想越糊塗。

  裴南葦起身後,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腦袋,「小蟲子,就憑你這顆漿糊腦袋,以後會是那啥陸地蛟龍?!」

  餘地龍悻悻然,大步走下臺階,轉頭擺手道:「師娘,別送了啊!」

  裴南葦沒好氣道:「去去去,趕緊的。」

  在餘地龍走出大門後,裴南葦猛然聽到孩子的驚喜嗓音,「師父?!你怎麼來了?仗打完啦?!」

  裴南葦下意識就快步走下臺階,剛要走到院門口,猛然醒悟過來,停下身影,她大聲笑駡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頭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馬離去,嚷嚷道:「走嘍!師娘想師父嘍!」

  如今時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閥的女子突然記起一首小詩,內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詩名與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矚翠林。流鶯無一事,聲遠薜蘿陰。

  青壁,翠林,流鶯,薜蘿。

  想來她之所以記憶深刻,緣於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都是少女時分,與她近在咫尺,越是唾手可得,便越不知珍惜。

  在成為離陽王妃之後,囚禁於高牆之內,看膩了婉約詩詞,才逐漸接觸到一些以往不喜歡的邊塞詩,無非是那些詞匯在詩篇中輾轉來回,征人,霜月,羌笛,蘆管,鴻雁。

  此時裴南葦環顧四周,黃泥院牆,綠意稀稀,無鳥鳴,已有炎炎暑氣。

  高樓閨閣幽怨人?

  那也得有高樓可棲才行嘛。

  裴南葦想到這裡,便當真有些氣憤了,她獨自在這座小縣城柴米油鹽醬醋茶,當然就只能是跟錢有關係。

  自從上次跟那名義上是一縣主薄的傢伙去碧山縣縣衙,成功討要來積欠許久的二十兩銀子俸祿,縣令馮瓘不知為何很快就被調走,頂替原主薄「徐奇」位置的楊公壽便順勢繼任縣令,縣尉依舊是與新縣令大人同樣出自青鹿洞書院的朱纓,兩人都是赴涼士子。當時她和他去縣衙那趟,碰到過兩位士子,楊公壽還雇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戲,只可惜當時姓徐的一眼就看穿,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可是紈絝這個行當裡的開山鼻祖,當年北涼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屁股後頭吃灰,有樣學樣,畫虎類犬。

  裴南葦氣憤的地方在於楊公壽勝任縣令後,碧山縣的主薄位置沒有按例繼續補缺,而是重新掛起了徐奇的名字,可是碧山縣衙那邊給了個「徐奇」既然不去點卯當值,那麼就俸祿減半的說法。據說這還是縣尉朱纓不惜與新任縣老爺據理力爭來的結果,否則以楊縣令的意思,主薄徐奇連一顆銅錢都別想拿到手。大概是衙門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縣令的心思,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門當差的婦人,對她這位主薄夫人更是視若仇寇,油米鹽布等物,到她這裡,一律都更貴一些。那名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子原本想要代勞購置,卻被裴南葦拒絕了,裴南葦偏偏就要自己去買,還故意帶上幾顆沉甸甸的銀錠,當然銀子用不上,鋪子那邊也找不開,可當那

  些婦人眼巴巴瞧著那幾顆銀錠的時候,裴南葦她心裡舒坦啊。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說,欺負我男人不在是吧,可我男人能留給自己女人這麼多銀子,他也敢放心,但是你們這些長嘴婦人的男人,有這本事嗎?

  裴南葦的氣憤,還在於你徒弟余地龍都能掙到這麼多銀子了,你做師父的,也不知道往家裡稍稍寄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顆銀錠換成銅錢,就心疼得厲害。

  裴南葦眼角餘光瞥見院子裡那只老母雞,好像帶著幾萬精兵巡視轄境的大將軍,她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朝它們快步走去,使勁踩在地面上,嚇得母雞和小雞們四散而逃。

  裴南葦冷哼一聲,雙手叉腰,有些得意。

  有個剛好站在院門口的年輕男人,恰巧看到這一幕後,眼神呆滯,神情恍惚。

  他望著那個背對自己的婀娜背影,他握著一隻布袋的手,手心都是汗水。

  他如今名叫朱纓,是當年跟隨上陰學宮王祭酒趕赴北涼的數千士子之一,若是當時士子以郁家嫡長孫郁鸞刀最名動天下,其實他如果用上本名,名氣絕不在鬱鸞刀之下。

  天下理學,南朱北姚!

  理學宗師姚白峰已經卸任國子監左祭酒,返回家鄉繼續講學。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向來不願出仕,「朱纓」的祖父在春秋之中便被譽為「神君」,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關係深厚,朱纓父輩這一帶,七人聯袂名動士林,被稱為朱氏七龍,更是與當年的「江南盧氏,琳琅滿目」並列。

  朱纓本名朱英,正是朱家嫡長孫!

  哪怕是隱姓埋名,化名為朱纓,假託朱氏旁支的庶出子弟,朱纓憑藉自身學識卓然遠見,依舊在青鹿洞書院鶴立雞群,數次書院山主黃裳請去青鹿洞講學的大儒,都被朱纓逼得下不來台,狼狽不堪,甚至有年邁碩儒還要當堂向朱纓問道解惑。只不過朱纓在赴涼士子中名聲不顯,最多是些桀驁清高的口碑,可他那些不曾公開的文章,如年輕藩王當時和裴南葦所說,早已在拂水房案頭擺著,連徐渭熊都被驚動,將其高看為不熟徐北枳陳錫亮太多的年輕俊彥,朱纓在拂水房的代號別稱為「雛鳳」,已經與鬱鸞刀的「大鸞」並肩!

  朱纓,或者說是朱英發現自己嘴唇乾澀,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與初見她便驚為天人的楊公壽不一樣,朱纓第一次見她只覺得容顏不俗,但是並無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有一次在那條雨後的軲轆街上,無意間看到她蹲在街旁,掰碎手中一塊幹餅,輕輕喂給一隻滿身泥濘的黃褐小貓。

  他再難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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