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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三


  老人等到眾人恢復平靜,沉聲道:「你們這一輩的北涼讀書人,大概無法想像當年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在我動身赴京趕考的那年,是永徽末年,入京是祥符元年,我在當時的太安城,就碰到一幫別地士子,衣衫鮮亮,持扇腰玉,風流倜儻。嗯,你們如今好像也差不多嘛……那會兒,有兩人知道我是北涼人氏後,便陰陽怪氣地一問一答,一個問『離陽科舉重經義,輕詩賦。按理說,北涼窮書生是占了天大便宜的,為何仍是年年會試顆粒無收?奇了怪哉!?』一個便大聲回答『因為那北涼蠻子莫說經義文章,就連詩賦也作得狗屁不通嘛!』」

  老人望向那些年輕的臉龐,大多是憤懣神色,也有風水輪流轉後的坦然和反諷,自然也有些是全然無動於衷置身事外的,老人見多了風風雨雨,都不奇怪。

  老人只是淡然說道:「我當時沒能脫口而出那句『我去你娘的奇了怪哉!』不是不敢,只是怕更加坐實了外人眼中我們北涼讀書人的粗鄙印象。你們如今,應該是沒這種機會了。換做你們如此譏諷別地士子還差不多,比如當了很多年過街老鼠的南疆道讀書人。」

  老人沒有對南疆道讀書人的命運如何慷慨直言,老人早已明白,公道只在心中,從不在別人嘴上。

  劉懷只是重回正題,緩緩說道:「我劉懷自認喝酒第一,授業第二,下棋第三,文章第四,臉皮第五,吵架第六,當官最末。世人笑駡國子監劉老兒居心叵測,是想做那文壇霸主士林宗師,手握一國文柄,最終滿朝黃紫,豈不盡是我劉懷之門生弟子?」

  滿堂北涼士子寂靜無聲。

  老人哈哈大笑道:「謬矣!」

  老人突然間神情堅毅,極具威嚴,不輸那些品秩更高權柄更重的中樞大佬,沉聲而言,皆是老人積攢了大半輩子的肺腑之言。

  「我及冠之年入京城,便有個願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若能躋身廟堂,必不讓我劉懷在京求學之困境窘態,在後輩北涼士子身上重蹈覆轍!」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買書買筆之時,所耗銀錢便要更多!」

  「劉懷必不讓北涼士子與人言語之時,因鄉音而惹人白眼!」

  「劉懷必不讓廟堂之上,無北涼士子為國發聲,為民請命!」

  這位國子監左祭酒臉色發紅,停頓許久,冷笑道:「如今世人畏我涼党齊心,罵我涼黨跋扈,尤其恨我涼黨骨頭最硬!」

  涼黨這個說法,在離陽朝廷上,向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沒誰敢直接挑明,不曾想倒是被視為涼党中堅大佬之一的劉懷,在今天親自訴諸於口!

  「在我劉懷心中,有涼黨,老一輩當中,只說跟我差不多歲數的,有的已經走了,有的還在世,例如老首輔陳望,有老尚書省孫寅,有老翰林嚴池集,都是!京城之外,寇江淮,謝西陲,陳錫亮,曹嵬,鬱鸞刀,李翰林,陸丞清,皇甫枰,宋岩,常遂,洪新甲,曹小蛟,汪植,洪書文,洪驃等等,他們皆是!」

  老人哈哈大笑,自問自答道:「這麼多日後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皆是我們涼党成員,你們怕不怕?我自己都怕啊!」

  老人挑了挑眉頭,滿臉鄙夷道:「啥?你們說我好像忘了那位?那個很早就躲去江南道隱居的老侍郎老學士?因為他啊,根本就不是個東西嘛,當然了,我罵他不是個東西,已經罵了很多年了。不過你們可能不清楚一件事,這個老東西在晚年也是試圖想要以北涼人氏自居的,只可惜他晉蘭亭一門心思想要認祖歸宗,可咱們當老祖宗的,根本就不樂意認這個孫子嘛。」

  老祭酒之前自稱吵架第六,僅在當官之前,只是聽這些罵人不帶髒字的言語,這個所謂的第六,分量十足啊。

  老人驟然高聲道:「離陽兵部,先後三任尚書七侍郎,寇江淮!曹嵬!鬱鸞刀!之外七位正三品侍郎,皆出自當年北涼邊軍!」

  「四十年,武將美諡,半出北涼!」

  「何其壯哉!」

  「我北涼!何其壯哉!」

  「你們不要忘記,你們今日之衣冠大袖,你們的腰玉琅琅,你們的高談闊論,是祥符初整整四年,北涼鐵騎先後以戰死三十二萬人的代價換來的!是昔年那座北涼王府、如今的經略使府,用那裡的清涼山三十二萬塊有名字的石碑,換來的今天!」

  「別地讀書人如何想,我管不著,也懶得管。但是你們這些出身北涼的讀書人,我劉懷只要在世一天,就希望你們能夠牢記一天!」

  「最後,我最後說一句,你們記住那個人。」

  「他姓徐!」

  已是極其口無遮攔的老人,到今天最後,老人都沒有喝一口綠蟻酒,而那僅剩一句話,也始終沒有說出口。

  這句話太過忌諱,也太過沉重。

  無他無中原。

  ……

  祥符四年春末。

  雨潤如酥。

  大學士府,一座臨湖小榭,簷下掛落精緻玲瓏。

  兩位同齡人並肩而立,一位是年紀輕輕的國舅爺嚴池集,一位是在兵部衙門任職的孔鎮戎,當年是狐朋狗友,如今仍是至交好友。

  孔鎮戎沉聲道:「兵部剛得到消息,北莽大軍在拒北城外折損嚴重,但是龍腰州的糧草兵力增援,始終沒有中斷。拒北城打得慘,懷陽關那邊更是慘烈,涼莽這場仗,最少還得拖上兩三個月。」

  嚴池集趴在窗欄上,笑道:「咱們京城如今自顧不暇,估計也就你對這些消息上心了。」

  孔鎮戎雙臂環胸,咧嘴笑道:「李翰林這傢伙真是了不得,越戰越勇,成了北涼關外碩果僅存的白馬校尉之後,尤其是在去年的老嫗山戰役結束後,他與郁鸞刀曹嵬以及王京崇三部騎軍,配合寇江淮謝西陲兩位流州正副將軍,打得北莽姑塞州在內的南朝兵馬哭爹喊娘,聽說他們神出鬼沒,完全牽扯住了北莽那僅剩兩支野戰主力,其中有三次大搖大擺繞過南朝西京城,就跟遛狗似的。這麼一來,整座北莽南朝除了龍腰州向北一線,都給打成了四面漏風的篩子。」

  嚴池集下意識揉了揉下巴上的胡茬子,似乎愈發扎手了。遙想當年,四人當中,孔武癡長得最老成,最早有了鬍子,而李翰林經常笑話他嚴池集是個小白臉,可惜就是醜了些,比年哥兒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就算去賣屁股也賣不了幾個銅板。

  嚴池集問道:「你說如果我們留在北涼,會怎麼樣?」

  孔鎮戎顯然早就想過這種問題,毫不猶豫道:「你如何不好說,要麼在清涼山在宋洞明手底下做個刀筆吏,要麼就是在拒北城當那白衣身份的軍機幕僚郎,可我就不一樣了,最不濟也能跟李翰林一樣,當個白馬校尉!」

  嚴池集笑駡道:「德性!也就是他們兩個不在,你才能這麼囂張。早年有他們在場的時候,你孔武癡哪次不是乖乖當個悶葫蘆。」

  孔鎮戎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當年在北涼道,孔鎮戎除了武癡這個綽號,在青樓勾欄更是有個鼎鼎有名的綽號,孔大善人!因為每次四人結伴喝花酒,唯有這位傻大個特立獨行,絕對不喊什麼貌美如花的花魁清倌兒,開門見山就要跟老鴇來一句「把你們樓裡頭最長時間沒有接客的姑娘喊出來陪酒」。孔大善人不但每次點名要那些容貌比較長得口味刁鑽的女子,每次賞錢絕對不少,而且喊來身邊落座了,他雖然不動手動腳,估計也確實下不去那個手,可也絕不冷落她們,孔鎮戎這種救苦救難的活菩薩,當年名聲響徹北涼道花叢歡場,不比喜好一擲千金的世子殿下名聲遜色多少。以至於孔鎮戎他爹當時都慌了,生怕家裡這棵獨苗將來娶了個相貌能夠辟邪的姑娘進家門,到時候豈不是淪為整個北涼道官場的笑談?

  所以當年那北涼四害的老爹們,心態各異,老涼王徐驍是心大,根本不在意。老學究嚴傑溪那是心疼自己兒子的名聲,鐵公雞李功德則是心疼白花花的銀子,孔鎮戎他爹最慘,只怕未來兒媳婦是個不能走夜路的閨女,否則板上釘釘能嚇死人啊。

  嚴池集感慨道:「李翰林他姐,好像一直沒有成親。」

  孔鎮戎沒好氣撇嘴道:「李負真這娘們從小眼睛就長在腦門上,對誰都沒好臉色,反正我是最看不慣她的。記得她最喜歡罵我是粗胚,還敢罵年哥兒是色胚,李翰林是她弟弟,李負真倒是沒捨得怎麼罵,而你是咱們當中讀書最多的,挨駡也少些……至於你姐,嗯,比李負真好點。」

  嚴池集有些無奈。

  徐鳳年,李翰林,嚴池集,孔鎮戎。李負真,嚴東吳。

  當年六人。

  三人在北涼,三人在太安。

  三人留在家鄉,三人遠赴他鄉。

  春雨綿綿,湖面上漣漪陣陣。

  孔鎮戎想起一事,緩緩說道:「聽說那個來自幽州胭脂郡的寒士,本該春闈奪魁的,是被某位大人物故意針對,尋了個經不起推敲的由頭給壓了下去,莫說會元,差點連殿試資格都沒了。尤其是這次殿試,他被皇帝陛下欽點為探花郎後,更是被翻出舊賬,京城上下沸沸揚揚,有人說是擔任此次科舉房師之一的右侍郎晉蘭亭,也有人說是座師司馬朴華從中作梗,有意提拔後來奪得會元頭銜、卻在殿試裡只得了最末等同進士出身的秦觀海,如今連我父親都為其打抱不平,說探花劉懷若非在春闈裡頭給人穿了小鞋,指不定這次就要摘下一甲頭名,加上劉懷本就是北涼道鄉試頭名解元,那可就是我朝科舉前無古人的連中三元了!就我爹那幾棍子打不出半個屁的好脾氣,這些天也是念叨無數次,府上的酒都快不夠喝了。」

  離陽科舉,秋闈即地方鄉試,春闈是京師會試,所以有官場「小秋再大春,鯉魚跳龍門」的說法。北涼寒士劉懷其實成名於春闈之前,當時此人在國子監門外抄寫碑文,竟是能夠讓衍聖公府的當代張家聖人為其幫忙抄書,當時數千國子監學子聞訊蜂擁而至,到頭來劉懷竟是最後一個知曉那名中年儒士尊貴至極的身份,此事轟動京城!只是當時囊中羞澀淪落到借住一處小道觀的劉懷,拒絕了無數達官顯貴的千金買經文,也拒絕了一些人更換住址的邀請,聽說好幾些個京城世族都想招他為婿,也被劉懷一併拒絕了。當時京城有不少聲音都說此人無非是沽名釣譽,待價而沽,一切只在「養望」二字而已。隨著劉懷一舉奪得探花,會試殿試的文章逐漸流傳朝野,這些陰陽怪氣的言語才悄悄消失。

  隨著劉懷躍入朝堂視野,太安城好事者才知曉一些內幕,參與秋闈會試的北涼士子其實有五人,但是其餘四人都自己放棄了資格,一同返回家鄉,只將所剩銀錢全部贈給留京的劉懷一人。

  而孔鎮戎的父親孔大山,當年被離陽朝廷「招安」,選擇離開北涼道,主要還是因為他那個經商多年的兄長兩個女兒,陰差陽錯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閥,別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粗礪,女子倒是個個如花似玉。而那兩個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場還算吃香,加上他本人與當時的騎軍主帥懷化大將軍鐘洪武政見不合,就來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撈了個不大不小的官銜,才正四品,還是去年末剛升上來的,估計過不了幾年就要被兒子趕上。孔大山舉家入京以後,想來沒少受白眼排擠,不過孔大山雖是地地道道的北涼將種出身,性格卻頗為豁達,否則當年憑藉兒子孔鎮戎和世子殿下的關係,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離開北涼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粗,卻是北涼中少有對讀書人公然持有欽佩態度的武將,早年別說對李翰林看不上眼,就連對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鳳年也不冷不熱,只有對讀書種子嚴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裡瞧見了,才會難得熱絡起來。

  所以北涼士子劉懷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夠不憤懣滿懷。

  原本懶散趴在圍欄上的嚴池集站起身,沉聲道:「春闈的確有些內幕,只不過身為座師的司馬朴華,有意提攜同鄉晚輩秦觀海一事,是真,卻並無打壓劉懷之舉。而作為劉懷房師的禮部左侍郎晉蘭亭,閱卷之時,非但沒有貶低劉懷的文章,反而大為讚賞,考卷之上,可謂滿篇溢美。」

  孔鎮戎有些繞不過來了,一頭霧水,禮部尚書侍郎,兩人分別擔任正副總裁官,難道還能有人對之對抗?

  孔鎮戎猛然醒悟,滿臉匪夷所思。

  嚴池集點了點頭,「是之前拒絕擔任座師一職的陳少保,對劉懷的文章搖了搖頭,說了幾句褒少貶多的點評。」

  孔鎮戎使勁搖頭道:「我不信!陳少保的為人,我雖沒有真正接觸過,但絕對信得過!陳少保絕不是這般人物,更不屑作此小人行徑!沒有必要!」

  那位陳少保的朝堂聲望,只需要從孔鎮戎的言語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絕京城。

  嚴池集苦笑道:「一開始我也不信,可這是皇帝陛下親口所說,而且當時陳少保也在場。」

  孔鎮戎呆若木雞,伸手拍了一下額頭,「難怪年哥兒當年說讀書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嚴池集眼神深邃,輕聲道:「總之,陛下欽點劉懷為探花,且沒有給他狀元榜眼,未嘗不是一種『兩全其美』。」

  孔鎮戎歎了口氣,「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繞過,這是年哥兒教我的,我覺得很有道理。」

  嚴池集笑道:「年哥兒還說啦,遇上打不過的爺爺,咱就先當孫子,以後總有爺爺教訓孫子的一天。」

  孔鎮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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