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 > 雪中悍刀行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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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翼翼遞給陸詡一杯熱酒,這幾年朝夕相處,兩人早已心有靈犀,雖目盲卻自然而然接過酒杯,在陸詡低頭飲酒的時候,她感歎道:「唉,才二十來年太平光景,就又要兵荒馬亂了。」 陸詡嘴角翹起,「咱倆大概能算是運氣好的,恰好剛剛活在這二十年裡頭。永徽前期,和今年祥符三年入夏以後的中原百姓,之前的老人,現在的孩子,都得膽戰心驚活著。」 她展顏一笑,「公子說的是。」 陸詡轉頭「望向」半掩半開的屋門,嘴唇抿起,神色恬靜。 她望向公子的側臉,她眼神癡癡。 她沒有任何奢望,只希望自己能夠陪在他身邊,直到看到公子緩緩白頭,而公子卻永遠不會看到她白髮蒼蒼的不堪老態。 陸詡緩緩回過頭,打破這份寧靜,「我今天已經遣散趙勾諜子了,什麼話都能說。」 杏花猶豫道:「公子,你會不會偶爾也感到寂寞?」 目盲年輕人笑著搖頭,「我啊,醯雞處甕,怡然自得。」 杏花吐了吐舌頭,「公子寧靜淡泊,真是厲害。」 他自嘲道:「井蛙說海,夏蟲語冰,才是厲害。」 她聽不太懂,也就沒有說話。 陸詡突然說道:「記得我家鄉有泉水,被大奉朝茶聖譽為天下第九名泉,若是將泉水倒入杯中,水面過杯而不外溢,甚至能夠浮起銅錢。」 杏花瞪大那雙秋水眼眸,「真有這麼神奇?」 陸詡哈哈大笑,「水浮銅錢,肯定是假,不過如醇酒沾杯,倒是真事。如果有機會,以後咱們用那裡的泉水煮酒。」 杏花使勁點頭。 陸詡微微仰起頭,小聲道:「此泉最可人,春風十八回。」 她好奇問道:「公子,是誰作的詩,挺好的。」 陸詡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笑臉溫柔。 杏花立即一本正經道:「真是頂好的詩文!」 陸詡指了指她,「你這馬屁拍得不太好。」 杏花有些赧顏。 陸詡向身邊的女子輕輕攤開一隻手掌。 她如遭雷擊,怯怯柔柔,終於鼓起勇氣伸出她有些冰涼的纖細柔荑,放在他的手心上。 陸詡握緊她的手,說道:「杏花,我是個瞎子,以後你就幫我看看那些大好河山,你看見了,我就看見了。」 她哽咽道:「公子別嫌棄我笨。」 陸詡搖頭柔聲道:「夫君不敢。」 屋外大雪紛飛落人間,屋內人心溫暖如春。 …… 祥符四年,初春。 去年末最後的那場鵝毛大雪,尚未消融殆盡。 膠東王趙睢盡起精銳揮師南下,同時河州將軍蔡柏部精騎與楊虎臣韓芳部騎軍成功合攏,靖安道節度使馬忠賢宣稱麾下聚集十萬精銳,即將向東突進。 這些好消息使得今年的初次朝會,增添了許多連過年都不曾有的喜慶氣息。 退朝後,孫寅在人群中找到範長後,說是最近撿漏了一本殘譜,當真是神功大成,棋力暴漲,絕對能夠在棋盤上要這位十段棋聖好看。 范長後原本與同在翰林院任職的宋恪禮並肩而行,兩人意氣相投,關係莫逆,家道中落的那位宋家雛鳳一向沉默寡言,唯獨與範長後經常秉燭夜談。 范長後聽到孫寅的一番挑釁後,笑著答應下來,相約今晚在孫寅的那棟宅子一較高下,孫寅反復提醒這位大國手,登門之前切記莫忘了順路捎帶停馬坊的柳記羊肉,範長後只得許諾就算人不到,也決不讓羊肉失約,孫寅這才罷休。 上屆科舉狀元郎李吉甫一路小跑,來到狂士孫寅身邊的時候,有些喘氣,被孫寅狠狠白眼後,李吉甫笑臉靦腆。 相貌平平且性情木訥李吉甫,一直被譏諷為離陽科舉歷屆一甲三名的墊底人物,既無名士風流,也無事功韜略,別說與那位風流卓絕領銜永徽名臣的殷茂春相比,就跟同屆科舉的榜眼高亭樹探花吳從先,都遠遠遜色,身世背景,仕途前程,京城清望,皆是如此。李吉甫整整三年碌碌無為,名聲不顯。如今馬上就要迎來下一場殿試,雖然尚未有結果,可是去年秋的秋闈會元秦觀海,無論風采還是氣度,就已經比李吉甫超出一籌,世家子弟秦觀海在太安城本就名聲鵲起,又有晉蘭亭高亭樹等人幫忙鼓吹造勢,李吉甫便自然而然淪為綠葉,時不時被會拎出來冷嘲熱諷。 李吉甫這個老實人唯一引人注目的地方,大概就是心甘情願做北涼狂士孫寅的跟屁蟲了,有事沒事就去找剛剛轉入禮部當差的孫寅,每次退朝都會跟在孫寅屁股後頭,好像不這樣做就不安心,廟堂文武對此早已見怪不怪。反觀孫寅,可真是不消停的主,在國子監那場辯論舌戰群儒得以名聲大噪之後,很快丟了官,在一年之中就又從兵部轉入禮部,沒過多久就接連大罵一尚書二侍郎三郎中,害得僥倖逃過一劫的那位僅剩郎中,幾乎次次上朝都要被別部大佬追著詢問,諸如「馬郎中,昨日可曾被那一位堵門痛駡?」「今日可能繼續倖免於難?」「馬大人一定要堅持住啊,我可是押你這個月都安然無恙的!下月的俸祿還能否落袋,可就靠你了!」 很快這位馬侍郎就莫名其妙成了朝野皆知的出名人物,足可見「禮部小官」孫寅的囂張氣焰。 黃昏中,在孫狂人那座租賃而來的小宅子,對弈雙方,竟然不是自詡棋力通神的孫寅和范長後,而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外鄉士子,在跟早已名動天下的祥符棋聖,在棋盤上捉對廝殺,而且六十餘手後,前者依然不落下風,越是知曉範長後雄渾棋力的知情人,就曉得這份殊為不易。當世棋壇公認被譽為「範子」的範長後,實力已經超越西楚國師李密,極有可能直追黃三甲和曹長卿,勝負在五五之間,所以就有了個「徐渭熊不至京城,一臂之內範無敵」的諧趣說法。 離陽棋待詔幾位國手輸得心服口服,其中著有《桃泉弈譜》的棋壇名宿袁昧更是坦言,範長後先手無敵,是一種誤解,只是因為京師之中,無人能夠真正將棋局拖入中盤而已。 除了孫寅和下棋兩人,屋內還有李吉甫和宋恪禮,孫寅蹲坐在小板凳上,兜著一大碟花生米,君子是觀棋不語,棋力不濟的孫寅則是觀棋胡亂語,所幸那名年輕士子根本就沒有聽從他的建言。宋恪禮沒有觀戰,在翻閱孫寅不知從何處撿漏得到的一部奉版古籍,無椅子凳子可坐的李吉甫就直接蹲在孫寅身邊,偶爾從碟子裡拈起一粒花生米,細嚼慢嚥,若是拿得快了,就要被孫寅一巴掌狠狠拍掉,李吉甫便只能一臉悻悻然。 八十餘手後,那名年輕士子投子認輸,雖說此人實力已經極為驚世駭俗,美中不足的是拈子也好,落子也罷,姿態太上不了檯面,與那份瀟灑寫意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範長後抬起頭,望向那位低頭凝視棋局的同齡人,溫和問道:「劉兄,敢問你學棋多少年了?」 姓劉的年輕人抬起頭,微笑道:「不足三年,是進京趕考後才會的,下得也不多,幾位好友在去年離開京城後,就沒人願意陪我下棋了。」 範長後苦笑道:「劉兄在棋盤上有如神助,了不起。」 孫寅快意大笑,感覺比自己下贏了範長後還要痛快,這個姓劉的趕考士子,是他連拐帶騙外加強拉,才好不容易給折騰到這棟宅子的,哪怕是這樣,如果不是孫寅的北涼身份,這個傢伙恐怕依舊不會來此借住。年輕人姓劉名懷,也是北涼人,是去年唯一一位參加秋闈會試的士子,只不過名次極其靠後,勉強能夠參加殿試,若是按照會試成績,肯定是一個同進士出身而已。只不過劉懷卻算不得籍籍無名,因為有位沒有功名在身的張姓中年儒士,在國子監門口幫劉懷抄過經文。劉懷在這裡落腳後,深居簡出,潛心學問,而狂士孫寅在北涼道家鄉求學之時,就以「制藝超群」著稱,當時連在國子監擔任左祭酒的姚白峰,這等首屈一指的文壇大家都情願為其大力揚名,之後穩坐中書省第一把交椅的坦坦翁桓溫,亦是親自驗證過此事,不得不一邊教訓孫寅要低調做人,一邊又捏著鼻子氣哼哼說「此子科舉奪魁,探囊取物」。 劉懷在此準備今年春的殿試,自然受益匪淺,而且劉懷雖然性格嚴謹,但是並無傲氣,討教學問,不遺餘力,幾次挑燈夜讀至不解處,必然一一記下,然後只在清晨時分,等到需要參加早朝的孫寅起床開門,然後再一一詢問,只不過孫寅雖然有問必答,起床氣頗重的孫狂士,依然少不了罵劉懷幾句「勤懇有餘,資質稍顯不足啊」、「連李吉甫那個笨蛋也不如」之類的,若是起床氣不大的時候,到也會拍拍劉懷肩膀,勉勵幾句,「沒事,文章寫得跟李吉甫半斤八兩,也不算太丟人,畢竟你們不是我孫寅嘛,劉懷李吉甫之流,十年一出,可我孫寅百年難遇啊」,「劉懷老弟啊,讀書人的本事,不在殿試上見功力的,殷茂春中過狀元吧,可他的恩師,咱們張首輔當初殿試才第幾?你再瞧瞧李吉甫這傢伙,不也中過狀元,跟我這個連殿試都沒參加過的人,能比?」 經常在此借住的李吉甫,每到這個時候,總會笑著不說話。 他娘的,要知道李吉甫雖說仕途不順,可他的科舉文章,當真是誰都挑不出半點瑕疵的狀元文! 三年前他的那篇經義文章,某位前輩狀元甘拜下風,在公開場合笑稱「能不與李吉甫同年殿試,我何其幸也!高榜眼吳探花,何其不幸也!」 也虧得李吉甫竟然從不反駁半句。 劉懷一開始只當那位性情溫良的李兄,只是與祥符元年的狀元李吉甫同名同姓而已,等到他得知真相後,不得不私下直言勸說孫寅,最少在自己面前不要那麼笑話李兄,可是孫寅大袖一揮,撂下一句,「被我孫寅痛駡羞辱之人,不計其數,被我孫寅勉強認可之人,寥寥無幾,李吉甫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生氣!」 與李吉甫認識後頗為投緣的劉懷一怒之下,差點就要搬出宅子,還是李吉甫竭力阻攔,兩人在門外一番交心言語後,劉懷這才回到宅子,之後半旬時間孫寅終於強忍衝動,不過明顯憋得厲害。 最後是李吉甫在一次孫寅強行把到嘴邊的話語咽回肚子後,撓撓頭笑道:「孫哥,想說我就說吧。你不自在,我其實更不自在。」 孫寅指著李吉甫,望著滿臉無奈的劉懷,得意道:「聽見沒?!」 跟孫寅相處久了,學了好些不入流口頭禪的劉懷忍不住嘀咕道:「他娘的沒天理,還他娘的沒王法了!」 故而三人相處,還算融融洽洽。 劉懷也知道,李吉甫是大有真才實學的,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更為難得的「中正平和」,無傲氣有傲骨,絕非那種「貌似忠良人,實則奸猾心」之徒。 今天劉懷只知道孫寅有棋友到家裡下棋,氣態不俗的兩位客人到了以後,孫寅也沒有介紹身份,只說如果贏了那傢伙,就帶他和李吉甫去街盡頭的那棟酒樓下館子去,可勁兒大魚大肉,我孫寅俸祿到手,跟那些個孔方兄卯上了,不夠的話還能賒帳嘛,孫寅兩個字,還不值他個幾萬兩黃金? 所以劉懷只知道兩人一個姓宋一個姓範。 這個時候聽到姓范的年輕人稱讚自己「有如神助」,還說「了不起」,劉懷就有些神情古怪,就我這個無意間才學會下棋的門外漢,你這麼吹捧我,不合適吧? 敏銳察覺到劉懷的視線,範長後也很無奈啊,他又不是孫寅,沒那臉皮自報名號。 孫寅愈發樂得不行,抓起碟子裡最後一把花生米,分了一半給李吉甫,起身後抖了抖袍子,這才壞笑道:「劉懷,知道這傢伙是誰不?棋壇『範子』,十段棋聖,我朝第一大國手,曹官子第二,大名鼎鼎的翰林院黃門郎,範短先!」 範短先? 竹筒倒豆子,這麼一大通綽號名頭給孫寅喊出來,就連在遠處看書的宋恪禮都忍俊不禁,輕輕搖頭。 範長後伸手扶額。 劉懷不笨,很快醒悟,起身作揖道:「劉懷謝過范先生指點。」 範長後趕緊起身還禮,「切磋而已,不敢指教。」 孫寅白眼,轉頭對李吉甫說道:「瞧見沒,酸儒!還是兩個!」 不等李吉甫說話,孫寅歎氣道:「加上你,三個!」 只是不等孫寅繼續說話,宋恪禮已經說道:「不勞孫兄褒獎,加我,四個!」 孫寅沒來由冒出一句,直白至極,「宋恪禮,不是我說你,既然你與小國舅嚴池集相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又何必在意那些閒言碎語,唉,到頭來便宜了範短後,在你們兩人之間橫插一腳。」 捧書的宋恪禮深呼吸一口氣,不說話。 孫寅仍是不願就此作罷,念念叨叨道:「宋恪禮啊,須知情至濃處便轉淡,好好一對美眷良配,可別因為你一人負氣用事,就白瞎了月老紅線。」 劉懷和李吉甫面面相覷,難不成這裡頭還真有玄機? 大致知道內幕的范長後強忍笑意。 宋恪禮揚起手中那本相當珍稀的奉刻版古書,「小三百兩銀子!別一不小心給火燒了,連三十兩都不值了!」 孫寅趕緊伸出大拇指,嘖嘖稱讚道:「直搗黃龍,用兵如神!我服了!」 宋恪禮冷哼一聲,繼續看書。 劉懷試探性問道:「范先生,能否再下一局?」 範長後笑著點頭,「喊我名字即可。」 兩人坐回凳子,繼續再戰。 百無聊賴的孫寅沒了觀棋興致,只得發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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