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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六


  異象驟起!

  在這座北莽大軍腹地的某個不起眼戰場,有一個嬌小玲瓏的身形,竟是神出鬼沒地破土而出!

  她貓腰而奔,快如閃電,幾乎是在一匹匹北莽戰馬的腹下穿行,短短幾個眨眼的功夫,她就趕到軒轅青鋒的側面戰場外,然後一閃而逝。

  感受到一股強烈危機的北莽太子妃猛然勒馬停步。

  她瞪大眼睛,本就落後於寶瓶州持節令的她一臉匪夷所思,視線之中,王勇依舊策馬持槍前沖,勢不可擋。

  可是他身後馬背上,不知何時蹲了一名少女。

  這名權柄煊赫的一州持節令,被一記手刀,洞穿胸口!

  少女刺客抽出手刀後,回望了一眼遍體生寒的北莽太子妃,貌似呵呵一笑後,她又一閃而逝。

  下一刻,她剛好背起倒向地面的軒轅青鋒。

  在短暫的錯愕驚呆後,這位太子妃顧不得逾越禮制,臉色猙獰地對四周騎軍憤怒道:「截下刺客!」

  沒有誰知道這名少女為何會出現在戰場上,就連北涼那位年輕藩王都不知道。

  徐鳳年只知道她答應過自己,絕不去拒北城外的戰場廝殺,答應他一旦戰事不利,就帶著那只年幼大貓出城,去往竹海滔滔的西蜀。

  也沒有誰知道她如何能夠在地底下蟄伏那麼久。

  她又為何能夠誤差不大地潛伏在北莽大纛不遠處。

  之前拒北城藩地內,眾人只知道有個有趣至極也古怪萬分的小姑娘,喜歡有事沒事就倒吊在年輕王爺的書房窗外,或是坐在屋簷上發呆,新涼王也從不約束她,哪怕是議事堂議事,少女也會看似百無聊賴地坐在房梁

  上。

  所以她知曉了北莽大軍大致的排兵佈陣,她默默記在心間,又默默消失在拒北城,不知所蹤。

  她叫賈家嘉,徐鳳年喜歡叫她呵呵姑娘。

  她殺過王明寅,柳蒿師。

  她還攔截過王仙芝赴涼,一直攔截到了北涼邊境,一次又一次,始終不願退讓。

  今天,她又殺了一位北莽持節令。

  感受到那個纖弱而溫暖後背的軒轅青鋒小聲道:「別管我。」

  埋頭一路向拒北城狂奔而去的少女板起小臉,輕聲道:「別死,你死了,他會很寂寞的。他說過,世間男女,你最像他。」

  腹部仍舊血流不止的軒轅青鋒啞然失笑,竭力睜開那雙眼眸,望向天空,呢喃道:「這樣嗎?」

  在北莽頂尖高手皆各自趕赴戰場的形勢下,尤其是並無被刻意針對、深陷追剿圍困的情況中,原本以這位少女的動若狡兔的靈巧身形,哪怕需要穿過半座北莽大軍,只要不戀戰,她依然極有可能安然無恙地返回拒北

  城。

  但是當她需要背負軒轅青鋒一起撤出戰場後,並且在撤退途中還要躲避無數箭矢,特別是需要防止背後女子身中流矢,她險象環生。

  所以哪怕中路大軍之中,有洛陽徐嬰兩人幾乎在第一時間策應她們,少女仍是一個踉蹌幾乎就要摔倒,然後繼續前奔。

  原來一枝箭矢,直接洞穿了少女的小腿。

  鮮血浸透。

  少女渾然不覺。

  她最終將軒轅青鋒小心翼翼放在拒北城的牆根,然後再度返回,依次闖入北莽大軍,依次背回了隋斜谷、程白霜,從目盲女琴師薛宋官的護送下,又背回了韋淼和柴青山,她背回了四具屍體。

  又在亂軍叢中,背回了被毛舒朗拼死護衛下的兩具屍體,南疆嵇六安,武當山俞興瑞。

  這兩位宗師,背靠背而死。

  渾身浴血且斷去一臂的毛舒朗在少女離去之時,大笑道:「這位小姑娘,之後老夫的屍體,你就不用理睬了!」

  ……

  最後一具屍體,是武帝城劍士樓荒。

  于新郎四周數十丈內,無一人存活。

  這位武帝城首徒在慘絕人寰的沙場上盤腿而坐,幫那位倒在血泊中的師弟取回了那柄名劍蜀道。

  被北莽一騎撞在胸口的樓荒抱住那柄長劍,死前笑言:「殺人不如你多,還是沒辦法讓你喊一聲師兄了。」

  身中種涼一槍、手臂更遭受北莽死士數刀的于新郎擠出笑臉,低頭喊道:「師兄!」

  樓荒死時似乎聽到了那個稱呼,輕輕點了點頭。

  當那個一瘸一拐的少女來到身邊,于新郎抬起頭,淚眼朦朧,柔聲道:「麻煩你了。」

  少女搖搖頭,在於新郎留下那柄古劍蜀道懸佩腰間後,她背著屍體返回拒北城那邊。

  她與于新郎的右手邊,徐偃兵正在將吳六鼎和劍侍翠花強行拽出戰場,丟向拒北城城牆。

  然後徐偃兵終於轉身走向那杆插入地面的鐵槍。

  背對少女的于新郎抽出那柄才入鞘的蜀道,此時便是雙手持劍,他望向遠處,被一劍斬掉手掌的種涼被家族死士拼命救回,正在向北莽大軍腹地逃竄。

  于新郎一人雙劍,緩緩前行。

  北莽前軍正中央地帶,一身白衣早已被鮮血染成猩紅的洛陽,說服徐嬰返回拒北城後,最終她獨自站在那裡。

  一直向前開陣的獨臂毛舒朗,在一鼓作氣連殺七百人後,也死了。

  死無全屍。

  死無葬身之地。

  城牆下,被賈家嘉背離戰場的一具具屍體,被放入吊籃,得以死後返回拒北城。

  拒北城外,當初十八位宗師。

  程白霜,隋斜谷,韋淼,柴青山,俞興瑞,嵇六安,樓荒,毛舒朗。

  八人皆已死。

  北莽三座萬人步卒,早已全軍覆沒。

  兩翼萬餘騎軍,傷亡慘重。

  蛛網死士與各路江湖高手,戰死不下兩千人。

  一支支截殺中原宗師的那些千人精騎,零零散散累計起來,再加上那些號稱草原千金之士的精銳步卒,死亡總數也已到達萬人!

  兩千多架投石車與那座弓弩大陣,更是徹底成了擺設。

  軒轅青鋒坐在地上,背靠城牆,她已經自己拔出了那枝斷矛矛頭,用手按住傷口,神色冷漠。

  傷及五臟六腑的吳家劍塚劍冠吳六鼎使勁捂住嘴巴,鮮血滲出指縫,他忍不住淚流滿面,劍侍翠花為了救他,被一刀劈在臉頰上,只是此時她與他對視,她仍是眉眼溫柔。

  臉色病態雪白的薛宋官懷抱古琴,十指血肉模糊,古琴琴弦盡斷,體內氣機蕩然無存,點滴不剩。

  背部被劃出一條深刻血痕的朱袍徐嬰蹲下身,動作輕柔地幫助呵呵姑娘包紮傷口。

  滿臉倔強的少女抬起手臂,咬著嘴唇,使勁擦拭眼淚。

  她看不到他。

  因為她知道,那一處誰都看不到的兩人戰場,是更為慘烈的戰場。

  拒北城外。

  于新郎繼續向前。

  徐偃兵和洛陽兩人,則繼續擋住北莽兩座後續步軍大陣的推進。

  ……

  拒北城,準確說來是整座西北邊陲的天空,刹那之間,一處處雲海,無論高低大小遠近,都在同一刻消失。

  所有人只要抬頭,就可以看到頭頂有一道廣闊無邊的漣漪,激蕩四散。

  拒北城內的北涼邊軍,拒北城外的北莽大軍,如同簇擁在湖底的遊魚,在仰頭望向那一層漣漪陣陣的如鏡湖面。

  萬里無雲!

  然後仿佛有兩顆巨石砸入湖面,破開湖面,直墜湖底!

  兩道身影同時轟然落地。

  大地震動!

  那抹輝煌的金黃色落在北莽大軍之中。

  那道白色身影則落在拒北城城門之前。

  兩道剛剛從天而降的身影,幾乎同時對撞而去!

  一人從北向南!一人從南向北!

  先前虛無縹緲的那份氣數之爭,在天上的方丈天地之中。

  北莽軍神占盡優勢。

  年輕藩王被李鳳首蘊含的剩餘天道,削盡了氣數。

  但最後仍是被徐鳳年悍然破開那方世界,重回人間。

  那麼接下來就是再無束縛的人間之戰了!

  當兩道長虹在北莽大軍腹部撞擊在一起之時,聲勢之大浩然,以至於附近數百騎瞬間倒飛出去,連人帶馬不等摔落地面,就已直接暴斃。

  那抹金黃色魁梧身形直接倒滑出去,一退數百丈!

  而那道白虹則是倒撞在拒北城城牆之上,雙肘抵住牆面,絕不讓自己後背撞靠城牆!

  雙方皆絕不換氣,反而以比倒退之勢更為迅猛的速度,再度在先前那條直線上劇烈撞擊。

  這一次相撞之地,要稍稍偏向南方一些,因此又有被殃及池魚的數百北莽騎軍,人馬皆飛!

  北莽大軍完完全全停下向南推進的腳步,是不敢。

  哪怕拒北城外十八位宗師,將近已死半數,剩下半數又有半數徹底失去戰力,可當北莽蠻子親眼目睹這幅震撼人心的恐怖場景之後,人人呆滯。

  兩道虹光,一次次快過先前的轟然相撞,等到不幸位於那條直線上的北莽大軍,貫穿拒北城下到四十萬大軍最後方的那條線上,等到那些人終於來得及向兩側瘋狂逃命四散,已是整整二十餘次撞擊之後!

  在這條直線之上,任你是天象境界高手,只要擋住了雙方去路,定然轉瞬即死!

  不知有多少北莽步卒騎軍,不知有多少百夫長千夫長,不知有多少南朝將領北庭權貴,就那麼莫名其妙死了。

  後世曾有武道宗師發自肺腑地感慨:拒北城外一役,大概只有呂祖與呂祖之戰,才能媲美。既然世間呂祖唯一人,那麼兩人之戰,千年未有!

  接下來那次聲勢更為驚人的碰撞,便是尋常士卒都能夠肉眼可及那道砰然激蕩出去的氣機波紋。

  這一次,那道金黃身影差點直接退出大軍戰場!

  那位北莽軍神身形稍作停頓,然後一步一步向前踏出,怒吼與腳步皆響如雷聲大震:「徐鳳年!我要你全身筋脈盡斷,竅穴盡毀!」

  拓拔菩薩顯然已經怒極,一掠向前,直撞拒北城下同時動身的徐鳳年。

  這一次,換做徐鳳年整個人都嵌入拒北城的城牆之中。

  眾人終於能看清楚拓拔菩薩的魁梧身影,十八條粗如碗口的金色蛟龍,環繞身軀急速遊走,他大聲冷笑道:「我看你還能剩下幾斤鮮血,繼續沸騰轉為氣機!」

  一襲白衣的徐鳳年落回城下,全身上下染塵不染,果真沒有半點鮮血痕跡!

  拒北城城頭的擂鼓台之上,那鼓聲不曾停歇片刻。

  擂鼓不停的姜泥滿臉淚水,她根本不敢去看徐鳳年。

  她突然高聲道:「北涼寒苦參差百萬戶,多少鐵衣裹枯骨!」

  來來來,試看誰是陽間人屠!

  來來來,試聽誰在敲美人鼓!

  背對拒北城,背對城牆下那些僅存的中原宗師,那位早已撕去藩王蟒袍的年輕人赤腳站在城外,聽到城頭的聲音後,沙啞道:「放心,我絕不會輸!」

  徐鳳年仰起頭,深呼吸一口氣,怒喊道:「鄧太阿!」

  天空遙遠處,傳來笑聲,「我已至天門外,你放手廝殺便是。」

  ……

  桃花劍神鄧太阿,已步步登天,一人仗劍,來到天門之外!

  鄧太阿懸空而停,橫臂且橫劍,笑問道:「試問天上仙人,誰敢來此人間?!」

  ……

  徐鳳年聞言後隨即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將所有北涼三十萬鐵騎、整整二十年的積鬱之氣,都一起吐出胸腹。

  他笑了笑,自言自語道:「那我可就真要來一次人間無敵了!」

  只見這一襲白衣,臉上神情快意至極。

  如釋重負。

  容我暫且不管那中原狼煙有幾縷,且不管兩國邊關戰事之勝負,且不管那離陽朝廷有罵聲幾句,且不管你北莽百萬騎大軍又如何,且不管清涼山有名石碑有幾座……

  容我徐鳳年只做一回徐鳳年。

  徐鳳年哈哈大笑道:「天地人間!且待我徐鳳年伸伸懶腰!」

  年輕人果真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一條似有形又似無形的雪白巨蟒,驟然現身,只見這如同山巒的龐然大物盤踞於拒北城,出現在年輕人身後。

  它那蟒首探出那座巍峨的拒北城,向北方整座草原,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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