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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八


  徐鳳年說道:「這位女子是趙長陵的同胞姐姐,姐弟二人自幼相依為命,長姐如母。」

  趙長陵點頭道:「是啊,弟憑姐貴,在家族內平步青雲,一身才學一生抱負終於得以施展,到頭來,除了等到姐姐慘死的噩耗,就只有家族長輩們一句『此女咎由自取,死不足惜,事已至此,絕不可問責于蜀國蘇氏,以免雪上加霜。』最可恨之處在于西蜀皇帝知曉真相後,非但沒有悔意,反而在一場宴席之上,對前去修補關係的廣陵趙氏使者笑言,以後趙氏子弟入蜀遊歷,自當以貴賓待之,唯獨那位煩人至極的趙長陵,竟敢向朕討要說法,說法?朕的意思即天意,趙長陵若敢赴蜀,朕便以仇寇視之。」

  時過境遷,那些苦難悲痛,就像一條蒼茫的老狗,趴在地面上,已經無力嗚咽。

  徐鳳年笑道:「恐怕那位亡國之君怎麼都沒有想到,趙長陵還真去了蜀國,身邊僅是騎軍便有兩萬。西蜀版圖之上,從大奉立國時設置為郡,到春秋割據的自立為國,從沒有出現過一萬以上的外來騎軍。」

  趙長陵扯了扯嘴角,「只可惜生前沒有看到徐家鐵騎撞入西蜀京城那一幕,要知道大將軍曾經答應過趙長陵,只要攻破了西蜀皇宮大門,趙長陵便能夠一馬當先,到時候親手殺人也好,坐一坐龍椅也罷,都沒問題。」

  徐鳳年呼出一口氣,側過身,對這位年邁儒士彎腰作揖,沉聲道:「徐鳳年拜見趙先生!」

  趙長陵也隨之側身,搖頭道:「我當不起這一拜。」

  徐鳳年低著頭道:「當得起!」

  趙長陵無可奈何,畢恭畢敬回了一揖。

  兩人重新站定後,趙長陵微笑道:「那天說的話,別當真。這些年害你白白吃了許多苦頭,我趙長陵,嗯,也就是陳芝豹的半個師父,算是罪魁禍首。這次下來,算是稍稍補償,不過礙于天道,或者說礙于某些大人物,無法直接幫你,只能為北涼增添一些額外氣數,但也只能勉強抵去北莽從天而降的那部分額外國運,天人自有天人的規矩,不可能有誰當真能夠一手遮天,畢竟不看好北涼的,更多。此次瞞天過海,已是那位……就是你知我知那位的極限。」

  徐鳳年如釋重負,「這就已經很好了。」

  趙長陵搖頭道:「可是拓跋菩薩此時此刻,已經是身具大金剛境的天人體魄,而且指玄天象兩境的感悟之深,堪稱驚世駭俗,指玄是道教大長生的指玄,天象是儒家聖人的天象,這種陸地神仙,哪裡是什麼陸地神仙,跑到天上去都算罕逢敵手。」

  徐鳳年嗯了一聲,不過說道:「拓跋菩薩未必全無破綻,我得看時機。」

  趙長陵訝異道:「此話怎講,我還真好奇了。」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天機不可洩露。」

  趙長陵歡暢大笑,「理當如此。」

  趙長陵收斂笑意,「今夜拭目以待。」

  不等徐鳳年說話,趙長陵身形已經一閃而逝,「我四處走走看看,借此機會,與義山說些不足為人道的話。」

  ……

  徐鳳年沒有回到書房,而是直接回了後堂庭院,賈嘉佳正在逗弄那只憨態可掬的大貓,所謂的大貓,也是與尋常市井巷弄裡的那種野貓相比,事實上這只貓尚且年幼,喜好食竹,但並非全部吃素。

  大戰在即,于公于私,徐鳳年都不可能專門為了這只小玩意兒,動用拂水房諜子和境內士卒為它運用竹子送往拒北城,徐鳳年的意思很簡單,如果形勢到了最糟糕的境地,少女賈嘉佳也不該死在這裡,他希望她能夠為了這只大貓,到時候離開拒北城,離開關內,甚至離開北涼,去尚未被戰火殃及的西蜀,帶著大貓去一處竹密如海的地方。

  徐嬰不知所蹤,應該出城去了。

  薑泥坐在一根小板凳上發呆,哪怕徐鳳年走到她跟前,也沒回過神。

  徐鳳年笑著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她這才恍然醒悟,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徐鳳年坐在她身邊,「我知道你不會離開,但我希望你能夠做到一件事,你只有答應了,我才讓你留在拒北城。」

  薑泥使勁點頭,「你說!」

  徐鳳年咧嘴一笑,「我就當你已經答應了。」

  薑泥瞪大那雙秋水長眸,滿臉憤懣。

  徐鳳年雙手抱住後腦勺,柔聲道:「活著真好。」

  薑泥沒好氣道:「廢話!」

  徐鳳年鄭重其事反駁道:「這話還真不是廢話。」

  薑泥轉頭好奇道:「出門一趟,飄來蕩去的,好不瀟灑,該不會是一不小心腦袋著地,給磕傻了吧?」

  徐鳳年向她身體前傾,笑眯眯道:「不然你摸摸看?」

  薑泥漲紅了臉,好不容憋出兩個字,「下流!」

  徐鳳年坐直身體,雙手托住下巴,望向院子,唉聲歎氣。

  ……

  拒北城內,軒轅青鋒找到徐偃兵,說要打一架。

  徐偃兵不肯,軒轅青鋒自然更不肯,徐偃兵熟悉這個瘋婆娘的性子,根本不給她出手的機會,直接就跑到藩邸書房修身養性去了。

  拒北城外,一襲朱袍掠空而去,像一朵落在人間的絢爛紅雲。

  在拒北城以東三十裡,一位白衣人身邊站著一位頭頂帷帽的女子。

  前者容顏英武,讓人忘卻雌雄之分。後者身形婀娜,帷帽遮掩之下,卻是一張疤痕縱橫的恐怖臉龐,她眼神呆滯,生氣全無。

  朱袍徐嬰在見到白衣人後,滿臉歡喜,紅衣繞著那襲白衣不停飛旋。

  白衣人伸出手按住徐嬰的額頭,後者身軀便驟然懸停在空中。

  白衣人收回手後,瞥了眼身邊的女子,淡然道:「三人之中,你最淒涼,我與那個狐媚子甚至從未將你視為對手,而你卻自以為在那人心中也佔據一席之地。等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算到他會來人間走一遭,依舊沒能來得及和他相見,再次天人永隔,你是何苦來哉?」

  白衣人突然笑出聲,「不見更好,見了你只會更傷心,如此說來,你這位公主墳的小念頭,總算沒慘到極點。我只希望你在離開公主墳之前,沒有把老底透露給北莽,否則憑藉那些庫藏,等於讓北莽蠻子提早打下半座中原了。」

  徐嬰飄落在地面,笑顏動人。

  在北莽離陽皆是魔道第一人的白衣人,揉了揉徐嬰的腦袋,「只有你最幸福最幸運,對吧?」

  徐嬰只是癡癡笑。

  白衣洛陽大聲笑道:「那座城,很快它就要改名叫做洛陽城了!」

  ……

  南詔第一人韋淼,就住在拒北城一棟僻靜小宅子,當他聽到一陣急促敲門聲,走去開門後,見到一張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臉龐,正是他在武當山與她分別的媳婦。

  韋淼無奈問道:「跑來這裡做什麼,不是讓你回南詔嗎?」

  她白眼道:「回個錘子呦,麼得男人陪,老娘大晚上一個人睡不著覺嘛。」

  韋淼沒好氣道:「找個去!」

  她嫵媚笑道:「我要真帶個龜兒子到你跟前,還不得給你一拳砸爛腦殼嘛。」

  在南詔堪稱無敵手的韋淼只有拿她沒轍,這輩子都是,知道她這次來,是絕對不會走了,他認命,領著媳婦走入院子。

  這位出生於號稱十萬蠻夷大山之中的生苗女子,好奇打量四周,「那小俊哥兒也太小氣了些,這宅子可值不了幾個錢。」

  韋淼道:「是借住,人家沒說送給咱們。」

  她撇撇嘴,「這瓜娃子!」

  韋淼壓低嗓音道:「那人聽得見你說話。」

  她趕忙變幻臉色,好像那位年輕藩王就在小院之中,嬌滴滴道:「這院子賊好了。」

  韋淼忍住笑意。

  最後,這對老夫老妻就那麼肩靠肩坐在臺階上,雖然韋淼從不覺得自己與她是什麼神仙眷侶,可這麼多年一起行走江湖,遇見的女俠仙子不計其數,韋淼根本沒有記住任何一名女子。

  她把腦袋斜靠在韋淼肩膀上,閉上眼睛,「對不起,沒辦法給你生個娃。」

  韋淼伸出一隻手心粗糙的手掌,撫摸她臉頰的動作溫柔,幫她擦拭淚水,這個從未說過一句動聽情話的憨朴男人,輕聲道:「十個韋淼都配不上你,媳婦,真的。」

  ……

  夜幕降臨。

  晝夜交替之際,一道道聲響如滾雷驟然響起於北涼關外天地間,不知為何,卻只有年輕藩王可以聽見看見,其餘所有武道宗師,境界高如鄧太阿也沒有察覺到半點異象。

  趙長陵出現在拒北城城頭之上,仰頭大笑道:「諸位,此時不落人間,更待何時!」

  天上有一位仙人高聲附和道:「我大楚即中原!」

  脫去破舊道袍換上那一襲儒衫的讀書人,冷哼道:「李密!什麼大楚,西楚才對!」

  一道氣勢恢宏的虹光直墜人間,落在拒北城城頭之上,來勢洶洶,偏偏悄無聲息。

  另外一位仙人高聲道:「我煌煌中原,豈能陸沉於草原鐵蹄之下?!」

  又有仙人在九天之上豪邁大笑,「三十萬鐵騎,鎮守我中原西北門戶,二十年死戰不退,親眼目睹,幸甚幸甚!」

  還有仙人緊隨其後走出天門,伸了個懶腰,「我大奉王朝當年不濟事,現在就看你們北涼鐵騎的能耐了。」

  一名身披玄甲的魁梧仙人低頭俯瞰人間,「呦,草原蠻子擺出好大的陣仗,仗著人多勢眾就了不起啊。」

  ……

  一位位仙人,一道道虹光接連撞入拒北城各處。

  數十位於不同朝代飛升的謫仙人,今夜一同化為北涼氣數。

  天上謫仙人,如雨落人間。

  腰間懸佩涼刀的年輕藩王站在枇杷樹下,趙長陵渙散不定的身形突然出現在他對面。

  徐鳳年欲言又止。

  老人伸出手,雖然無法觸及徐鳳年身軀,卻像是拍了一下年輕藩王的腦袋,「有聚有散,緣來緣去,不用傷心。」

  徐鳳年抬臂抱拳,嘴唇抿起,一言不發。

  老人遺憾道:「只可惜無法幫你更多了。」

  徐鳳年保持腰杆筆直的抱拳姿勢,如一棵西北黃沙最常見的胡楊木,生而不死有千年,死而不倒再千年,倒而不朽又千年!

  老人嗓音飄忽不定,變得含糊不清,瞥了眼年輕藩王腰間那柄新涼刀,滿臉欣慰,「好刀!」

  徐鳳年嘴唇顫抖。

  老人笑道:「大將軍讓我捎話給你,說他徐驍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娶了你娘不去算,便是把北涼交給你,不過他覺得很對不住你,讓你受委屈了。」

  徐鳳年搖頭。

  老人輕聲道:「小年,王妃說以前總勸你別輕易與人衝突,能忍則忍,希望能夠像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可如果以後有人惹你生氣了,那就不打白不打,往死裡打。」

  說到這裡,老人顯然也有些無奈神色。

  在以往印象中,王妃不是這樣的女子啊。

  年輕人淚流滿面,輕輕點頭。

  身形稀薄至極的老人閉上眼睛,貌似側耳聆聽狀,譏諷道:「咦?好像聽到了我徐家鐵騎對手的馬蹄聲?而且聲勢不小啊。」

  老人睜開眼睛,如同自己風華正茂時那般詢問徐驍,笑問道:「怎麼辦?」

  新涼王徐鳳年鬆開拳頭,伸手按住刀柄,朗聲笑道:「咋辦?簡單得很,幹他娘的!沙場之上,最後只會剩下我徐家鐵騎的馬蹄聲!」

  老人最後閉上眼睛,在神魂消散之前,這位春秋謀士好似在緬懷沉醉往昔的崢嶸歲月,又像是在想像未來的太平盛世,輕輕說道:「小年啊,這就對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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