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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七


  §第415章 謫仙如雨落

  面對自稱仙人的趙長陵,澹台平靜流露出一絲譏諷笑意,「謫仙人謫仙人,便在於一個謫字,你以為自己是俗世的道教真人,無論身處山上山下,都被百姓視為高不可攀的陸地神仙?」

  澹台平靜無疑是人間練氣士碩果僅存的大宗師,一針見血揭穿了趙長陵的老底,仙人一落人間,便不再是長生仙人了,如同一位權柄赫赫的中樞重臣被貶謫出京城,流徙千里,雖說不至於淪為喪家犬,卻也權勢遠遜往昔,需要入鄉隨俗,得老老實實按照當地規矩行事。當初京城欽天監門外一戰,徐鳳年以一己之力斬落無數從掛像中走出的龍虎山祖師爺,便是占了人間地利,如果徐鳳年亦是離開人間的飛升之人,與那麼多早已證道長生的龍虎山祖師爺在天上相逢,自然是必輸無疑。相比趙長陵此時此刻的虛張聲勢,澹台平靜更好奇此人為何能夠逃過疏而不漏的恢恢天道,死後以讀書人之身逃過一劫,沒有淪為天井之中的殘缺魂魄。

  趙長陵沒有繼續上前,而是站在橋欄附近,望向那條靜靜流淌的河水,川流不息,不舍晝夜。一襲古舊春秋儒衫的老人雙手負後,追憶往事,眉頭皺起,似乎想起了很多不堪提起的沉重心事。

  春秋三大魔頭之一的人屠徐驍,這位功高震主的離陽大將,人生其實可以分為兩段,封王就藩西北邊陲,可以作為一道分水嶺,在這之前,為離陽趙室老皇帝趙禮賣命效死,在那之後,徐趙兩家積攢多年的香火情所剩無幾,趙惇在奪嫡大戰中勝出,新君在登基之前便前朝第一功臣早有心結芥蒂,徐趙兩家開始形同陌路,張巨鹿的廟堂登頂,拉開了朝廷對北涼邊軍進行隱秘圍剿的高峰,科舉上對北涼士子進入中原官場設置門檻,任用顧劍棠嫡系蔡楠和淮南王趙英雙管齊下,攜手掣肘北涼,最終讓連同徐家在內的北涼道百姓,一起成為非我族類的存在,在中原西北偏居一隅,幾乎不被中原士族視為吾國吾民。李義山之所以被視為那幾位春秋頂尖謀士中最不出彩之人,很大程度上源于在趙長陵病死後,並未力挽狂瀾,成功幫助徐家和北涼融入中原,導致趙室朝廷從始至終都將北涼視為心頭大患,為此徐趙兩家都沒有勝利可言,徐家鐵騎作為戰力猶勝兩遼邊軍的邊關砥柱,竟然從未獲得過中原的財力支持。

  反觀趙室也埋下了兩次廣陵江叛亂的禍根,雖說暗中推動西楚複國,勉強達到了削弱藩王和武將兩大勢力的目的,但是戰事進展之不順,離陽國力折損之大,顯然遠遠超出了老首輔張巨鹿生前佈局時的預期,更導致野心勃勃卻被苦苦彈壓在南疆二十年的燕敕王趙炳,徹底生出中原逐鹿之心。同樣,徐家也是苦戰不斷,大傷元氣,哪怕第一場涼莽大戰獲得大勝,北莽騎軍依舊不願去捏更為軟柿子的兩遼邊軍和薊州邊線,打定主意要先下北涼再吞中原,所以說,從目前來看,北涼徐家,離陽趙室,北莽女帝,三者皆輸,倒是燕敕王趙炳和那位即將稱帝的傀儡靖安王趙珣,獲利最豐,至於迄今為止始終按兵不動的大柱國顧劍棠,這位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的武人如何抉擇,依然充滿懸念。

  有趙長陵輔佐,徐驍即便功高震主,依然不曾被狡兔死走狗烹,得以封王在外,在西北邊關安度晚年。

  趙長陵死在西蜀戰場上後,換成李義山獨木支撐起徐家大宅,卻是如今北莽四十萬騎軍壓境拒北城的這般田地,年輕藩王極有可能成為早夭之人,兩位徐家謀士,徐驍的左膀右臂,成就似乎高下立判。

  趙長陵當下沒有執意向北入城,澹台平靜也就沒有悍然出手。

  一座渡橋,自成一方天地,以澹台平靜出神入化的天人修為,關鍵是她身具莫大氣運,也許要她開闢出一塊洞天福地,有些牽強,但要說只是隔絕其他天人感應,在某時某地畫地為牢,則十分輕鬆。

  趙長陵自言自語道:「春秋之中,我既是謀士,骨子裡更是一位縱橫家,且不同于大秦時期那些縱橫家先賢,並非是以布衣之身庭說王侯,我趙長陵出身頭等豪閥,所以當時同時代的各國君主將相公卿,哪怕身處敵對陣營,依舊願意將我奉為座上賓,一次次奉大將軍之命出行,總能夠無往不利,也贏得了『辯才無礙,機變無雙』的美譽,甚至大將軍麾下有些讀書人,都覺得謀略決斷兩事,我趙長陵都可一肩當之,完全不用寒士出身的李義山費心。」

  趙長陵緩緩搖頭,感慨道:「世人豈會知曉根本不是這回事,義山外儒內法,以霸王道雜之,這才是徐家建制成軍的根腳所在,使得大將軍能夠春秋戰事裡屢敗屢戰。歸根結底,我趙長陵不過是徐家鐵騎的面子,錦上添花而已,義山才是不可或缺的裡子,是在為大將軍雪中送炭。二十年前,義山未必能夠做得比我更好,也未必更差,可春秋定鼎二十年之中,我卻要遠遠不如義山,恐怕所謂的三十萬北涼鐵騎甲天下,早已分崩離析,或是早已為他人作嫁衣裳。」

  趙長陵突然轉頭笑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澹台宗主,是不是很好奇為何天道為我開一線?」

  澹台平靜冷漠寂然,並不說話。

  趙長陵也不以為意,抬頭望向天空,「因為我的弟子之中,陳芝豹,姚簡和葉熙真三人,還有大將軍的小舅子吳起,這四人,都被天上仙人視為重要棋子,尤其是陳芝豹,更是重中之重。春秋九國,離陽趙室滅八國收為一國,與北莽南北對峙,這仍是仙人認可的格局,可若有一方休養生息短短二十年,便一統天下,王朝版圖還要遠遠超過大秦鼎盛時期,然後天下蒼生最少獲得百年承平,可就有悖於初衷了。」

  趙長陵收回視線,望向拒北城,伸手指了指,「所以徐鳳年哪怕能夠成功世襲罔替,也應當死於涼州關外,死在草原戰馬鐵蹄之下,然後北涼鐵騎交由陳芝豹,他坐鎮西北,與離陽北莽三足鼎立,三方逐鹿天下,戰火不休。最終離陽趙室國祚能夠繼續綿延一百多年,在這期間,北莽草原將會陷入內訌,在那位女子死後,皇室宗親耶律東床加上外戚慕容寶鼎和軍方大佬董卓,亦是三足鼎立,內戰不止,大傷元氣。陳芝豹將會兩次主動出擊,第一次北征草原,一路打到北莽王庭腹地,卻受困于天寒地凍的天時,無法一錘定音,在遲暮之年選擇攻打離陽,後者卻派遣使者前往草原,以割讓薊州的巨大代價請求草原出兵襲擾陳芝豹的涼州後方,陳芝豹最終仍是兵臨太安城卻無法攻破,遺憾退兵,再無奪取天下的可能。離陽皇帝趙篆也在壯年和晚年分別率先對北涼進行兩次大戰,無果,離陽輸而不至於覆國,北涼贏卻輸掉大局,最終陳芝豹一手打造的北涼王朝三世而終,退出爭霸陣營。」

  趙長陵哈哈大笑,「這興許便是黃龍士那位怪人眼中最早的天下大勢,只可惜驚才絕豔的黃三甲自尋死路,臨時起意,竟然改變了既定格局,導致徐鳳年的崛起勢不可擋,迫使以退求進的陳芝豹至今仍是無法順利接手三十萬鐵騎,一切都亂套了,如果說趙凝神當時請下龍虎山初代祖師爺,在春神湖與徐鳳年一戰,不過是幕後佈局者的一種巧妙試探,試探天上……某尊大佬的底線,那麼之後離陽趙室破格請下那些供奉香火無數的龍虎山祖師,天上仙人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也壞了自己訂立的規矩。至於最近那些近乎明目張膽為北莽助長聲勢的謀劃,就更是屬￿撕破臉皮了。」

  趙長陵指了指天上,然後指了指腳下,笑意略帶譏諷,「其實哪裡都一樣,何處無黨爭,總要折騰出一些事情來才罷休。一方唱罷,一方登場,你來我往。其實很多出自人間的古話老話,早就把天上天下的道理都給說透了,講完了。實不相瞞,選中你澹台平靜的那尊大人物,正是當年用了仙人手段,才讓天道為我網開一面。這倒不是他犒賞功臣之舉,而是有些事情的首尾,得弄乾淨了,否則留下把柄,不好收場,何況他也需要我幫忙盯著陳芝豹,要不然你以為陳芝豹在封王就藩西蜀道之後,如何能夠那麼迅速便躋身偽儒聖境界?世間水到渠成一事,不是沒有,可需要日積月累,才能讓流長細水,慢慢沖出一條水渠來,陳芝豹的半步儒聖,屬￿拔苗助長,是強加於他的氣運,沒辦法,黃龍士作祟,先手胡攪蠻纏,無禮無理至極,然後交由徐鳳年接手中盤幫著繼續下棋,原本憑藉陳芝豹的心性和底蘊,未來能夠自然而然成為儒家聖人。」

  澹台平靜終於開口問道:「曹長卿死後,三分氣數,最大一份散入廣陵道,最小一份被我截取,第三份是一樁交易,是第一份氣數能夠成功融入舊西楚版圖的前提,這道最後一道氣數,本該去往西蜀,可陳芝豹為何不願接納?」

  趙長陵頗為自得,「在莫名其妙地躋身半吊子的儒聖後,我這位得意弟子,豈能沒有察覺?之後他與野心勃勃的謝飛魚合作,兩人貌合神離,陳芝豹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何況以他的自負,又豈會願意接受唾手可得的恩惠?!我趙長陵挑中的弟子,陳芝豹他本就屬￿五百年不世出的大才!」

  澹台平靜冷笑道:「大奉王朝的開國皇帝,以謫仙人之身投胎轉世,確實當得起五百年不世出一說。」

  趙長陵笑問道:「澹台平靜,你想不想知道你又是哪一位謫仙人?老夫可以為你解惑,說一說你的前世今生。」

  秉性一向接近天道無情的練氣士大宗師,好似被觸及逆鱗,破天荒勃然大怒,厲色道:「放肆!」

  趙長陵笑了笑,悠悠然道:「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古人誠不欺我啊。」

  心生殺機的澹台平靜眯起眼眸,那襲雪白袍子雖然大體上平靜,可細看之下,漣漪陣陣,如細細泉水流淌過青石。

  兩人腳下的河流之中,突然有一尾體態纖細的不知名野魚,猛地躍出水面,然後重重墜回水中。

  趙長陵會心一笑。

  澹台平靜也隨之一笑,「機關算盡,壞我心境,你是希望以此告知拒北城內的徐鳳年,你我二人身處何地?」

  趙長陵擺手道:「從我北行之始,你就開始遮蔽天機,我只有些許感應而已,徐鳳年卻發發知曉,這座渡橋的方寸世界,不過是你的障眼法而已,我趙長陵還不至於天真以為三言兩語,就能壞了你南海觀音宗傳承數百年的古井不波,以橋下游魚躍水作為試探,試圖破去我最後的憑仗,即丟掉仙人體魄後留下的仙人心境,澹台宗主,你我皆是聰明人,此舉無疑落了下乘。」

  澹台平靜眼神憐憫地望向這位春秋謀士,在世之時穩穩壓住李義山一頭的徐家首席謀士,微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趙長陵,你知道在我看來,你比李義山差在哪裡嗎?」

  趙長陵沒有理睬女子練氣士宗師的問話,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向拒北城,眼神複雜,有疑惑,有驚訝,最終剩下恍然和失落。

  澹台平靜向前行去,向南而行,與趙長陵擦肩而過,輕聲道:「毒士李義山,實則最有情,不管境遇好壞,地位高低,命途福禍,在李義山內心深處,始終願意對這個世道,懷有善意,對人心,選擇信任。你不一樣,趙長陵,所以你選擇繼承你衣缽的人,只會是陳芝豹,李義山卻會選擇徐鳳年。」

  趙長陵站在原地,與緩緩前行的澹台平靜背對背,「我輸了,你澹台平靜也一樣。」

  澹台平靜腳步不停,走下渡橋,一路向南,沒有回頭。

  她耳中隱約有無比威嚴的聲音響起,「凡夫俗子,愚不可及!」

  她耳中頓時有鮮血湧出。

  可她嘴角卻帶著一抹溫柔笑意,呢喃道:「我願意。」

  她所過之處,這位身材高大的女子練氣士宗師,身上不斷有金光飄散,那雙詭譎的雪白眼眸趨於正常。

  趙長陵站在原地,輕輕歎息。

  一抹虹光墜在渡橋之上,正是從拒北城火速趕來的年輕藩王。

  當時那尾遊魚的躍出水面,動靜看似細微,身處方寸天地之中的趙長陵並不清楚,對於拒北城裡的徐鳳年來說,無異於響徹在耳畔的一聲平地驚雷。

  足可見當時澹台平靜的心境,絮亂到何種地步。

  徐鳳年來到渡橋,對這位之前喬裝假扮為算命先生的年邁儒士,而且竟然能夠瞞過自己的感知,徐鳳年不得不充滿戒心,不下於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

  趙長陵沒有急於自報名號,笑眯眯問道:「書上說,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書上也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但是說到底,既然人有生死,人生到底還是一場離別。我是誰,你不妨猜猜看。」

  徐鳳年無動於衷,望向南方,那位不知為何最終選擇自散氣運,一併還給世間的高大女子。

  徐鳳年沒有挽留,也不知如何挽留。

  沒有了澹台平靜的牽制,謫仙人趙長陵環顧四周,優哉遊哉道:「有些讀書人,貌似心系天下,實則眼高於頂,到最後只看得到空蕩蕩的天下,獨獨不屑眼皮子底下的家國,比如我。又有些讀書人,家國天下兼顧,春秋之中,唯有黃龍士李義山二人而已。」

  徐鳳年皺眉道:「你到底是誰?」

  趙長陵倚老賣老道:「不是讓你猜猜看嘛。」

  徐鳳年似乎在權衡利弊要不要出手。

  趙長陵好像渾然不覺,「你的心不定,怎麼,北莽大軍壓境,讓你心事重重如雜草叢生?這可不是好兆頭,以你目前的心境去跟『得天獨厚』的拓跋菩薩交手,是沒有勝算的,至多玉石俱焚。」

  趙長陵歎了口氣,眺望遠方,「大楚昔年有豪閥趙氏,自大奉開國起便世代簪纓,與西蜀蘇室有三百載世仇,之後深刻結怨於那場大奉末年的甘露南渡,蘇氏吃了苦頭,沒有去往廣陵江,反而別開生面,得以僥倖入主西蜀,在春秋之中,已經成為一國國姓的蘇氏試圖化解恩怨,化干戈為玉帛,主動與富甲廣陵的趙氏聯姻,趙氏亦想擁有西蜀這塊四塞之地,作為戰亂時的世外桃源,便答應下這樁婚事,有位承擔家族重任的女子便遠嫁西蜀,最終在宮闈爭寵中落敗,輸給了一位同樣出身春秋豪閥的女子,被蒙在鼓裡的西蜀皇帝一氣之下,毒酒賜死,當時她已經懷胎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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