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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〇


  §第412章 不堪言

  夜幕深沉,書房左上角燃有一盞瓷質油燈,仿製舊西蜀的疊瓷盞樣式,燈藏唇竅可注水,最宜省油。

  年輕人獨坐桌後,瀏覽一封早已熟悉內容的密信。

  他去過富饒的江南道,那裡的富貴門庭,家家戶戶,長檠高張照珠翠,悄然彰顯盛世太平氣象。他也去過天下首善的太安城,每逢佳節,京城坊間每一瓦壟皆置蓮燈,燈火綿延,燭光熒熒煌煌,仿佛大軍夜行,最是壯觀。他一樣見過小鎮入夜後的星星點點,燈火依稀。一次次途經大小村莊,偶見一盞極微燈火,便是意外之喜。

  他放下那封信,起身繞過書案,來到窗口,輕輕推開窗戶,那封信,並非什麼重要的軍務兵文,而是李彥超向拒北城遞交了一封私人性質的密信,卻沒有經手拒北城兵房,而是直接送至他這位年輕藩王的書房案頭。

  這位右騎軍第一副帥用筆極重,墨漬直透紙背。

  李彥超並無瑣碎言語付諸筆端,只有簡簡單單兩句話,「陸大遠不該死!北涼任何人都絕對不可將左騎軍的全軍覆沒,視為邊軍恥辱!」

  其實李彥超根本不用寫這封信,陸大遠用兵如何,為人如何,他徐鳳年遠比李彥超更熟悉,一個能夠讓徐驍年老後仍在清涼山議事堂多次提起的武將,豈會是尋常人?徐驍從八百老卒出遼東,四十年戎馬生涯,到最後手握三十萬北涼鐵騎,曾經效命於他的麾下武將何其眾多,死了一座座戰場上的人很多,最終活下來的人也不少,陸大遠這位根正苗紅的滿甲營騎將,老一輩徐家嫡系武將幾乎無人不知,從燕文鸞陳雲垂到周康袁南亭再到劉寄奴李陌藩,都曾對突然離開北涼邊軍的陸大遠頗為惋惜,那份遺憾,絲毫不比當年吳起徐璞兩位功勳大將的離去遜色。

  在陸大遠離開藩邸趕赴戰場之前,陸大遠私下拜訪書房找到了徐鳳年,有過一番掏心窩的對話。畢竟重新出任一軍主帥,陸大遠並非表面上那般輕鬆隨意,恰恰相反,跟隨徐家鐵騎一起成長起來的陸大遠,比起李彥超寧峨眉這些崛起於涼州關外的新一代青壯武將,比起這些習慣了「北涼鐵騎甲天下」這個說法的年輕一輩武將,陸大遠要更為熟悉苦仗硬仗,甚至可以說當年的那種苦痛煎熬,刻在了骨子裡。所以陸大遠必須當著年輕藩王的面,把所有話都挑明,陸大遠要讓徐鳳年放心,也讓自己安心。

  那場面對面的促膝長談,陸大遠認為兩支騎軍六萬多騎,絕對無法安然遊曳在愈發逼仄的關外夾縫地帶,除非左騎軍一方退至清源軍鎮北部,右騎軍則直奔重塚軍鎮東部,在東北和西南兩地,徹底拉伸出戰線,才有真正的喘息餘地。

  但是如此一來,六萬騎軍雖然苟且偷生,可拒北城怎麼辦?左右騎軍雖然依舊可以牽制一定數量的北莽騎軍,但說句難聽的,人家北莽蠻子都不用出動主力,隨便丟給咱們兩支只要人數足夠的末流騎軍,到時候咱們就得趴在馬背上看熱鬧?我陸大遠是個大老粗,如何帶兵打仗,當年都是一點一點跟大將軍學的,倒是也跟徐璞吳起或是袁左宗陳芝豹這些人請教過,但總覺得到最後不像驢子不像馬的,都不如自己原先那套來得順手,最後我只認定一個道理,騎軍一旦投入戰場,就要一口氣打掉敵方最精銳的野戰主力,絕對不能因小失大,為了所謂的顧全大局去保留實力,否則在一場兵力懸殊的艱苦戰事裡,仗越拖到後頭,就會發現只能是越來越難打,會輸得莫名其妙,更不甘心。難打的仗總歸得有人去打,要不然大夥兒都一退再退,就真是只能等死了,跟早年離陽兵部衙門那窩老狐狸狼崽子有啥兩樣?

  徐鳳年站在窗口,秋氣滿堂孤燈冷,開窗之後,涼意更重。

  徐鳳年轉過身,當初那個男人就坐在書案前的那張椅子上,相貌平平,如果不是出現在這座書房,而是站在關內田垠上,大概就會被當做一位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

  「王爺,當我和右騎軍同時出兵後,我會在兩軍錯開距離的一日之後,率先加速北突,吸引慕容寶鼎部聚攏主力,如果不出意外,慕容寶鼎必定會聞訊而動,向寶瓶州持節令王勇請求增援,甚至極有可能臨時抽調柔然鐵騎,以便策應冬雷私騎,王爺請放心,我左騎軍哪怕身陷重圍,依然會殺敵精銳最少四萬五千騎!」

  「王爺,勞煩你一件事,回頭幫我跟何老帥說句對不住了,數萬邊軍兒郎託付我手,卻只能帶著他們去死,我良心難安,但我不得不行此事,陸大遠在地底下等著老帥他老人家,到時候任打任罵!不過,最好讓我再等個十年八年的,哈哈,到時候老帥估計揍人也沒啥氣力了,稍微意思幾下,我也就好投胎去了。」

  這個男人起身後,望向當時同樣站起身的年輕藩王,沉聲道:「如果將來事實證明我陸大遠做錯了,以後誰都不用帶酒上墳,想來我也喝不下那虧心酒……當然,前提是我如果還有墳的話。」

  兩人一起走向書房門口,陸大遠突然問道:「王爺,你說幾十年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咱們?記得這裡發生過的戰事?」

  徐鳳年當時搖頭道:「不一定。」

  「真他娘的……哈哈,王爺見諒,我就是個粗人,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沒事,徐驍也是,我早就習慣了。」

  一切都歷歷在目,那些話語更像是依舊回蕩在耳畔,久久不散。

  徐鳳年雙手按在窗口上,身體前傾,懷揣著必死之心趕赴戰場的陸大遠,沒有交待遺言,若說有,未免太過熟悉了一些,年少時的世子殿下,能夠經常聽到,只不過換了一個名字而已。

  徐鳳年緩緩轉過頭,望向書房門口。

  那位名叫陸大遠的男人,那時候最後抱拳說道:「末將陸大遠!原滿甲營騎將,現任左騎軍副帥!向大將軍請戰!」

  徐鳳年當時嘴唇微動,那兩個字,到了嘴邊,卻始終沒能說出口。

  准戰!

  徐鳳年雙手猛然重重下壓,十指之下的窗沿磚石砰然碎裂。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向窗外昏暗處擺了擺手,示意那邊的拂水房死士不用理會。

  他走回書案,從一本泛黃兵書中抽出一張紙。

  紙上所寫內容,是一位遠在關外參與拒北城建造的男子,對已經離開陵州家鄉的妻兒一些碎言碎語,這封家書說這兒入秋之後,天還不算冷,縫製的千層底布鞋夠用,磨損也不厲害,當時帶來拒北城的衣衫也足夠保暖,還碰上兩位陵州龍晴郡的老鄉,得空就會去城外小鎮上喝兩口小酒,價錢比關內便宜。聽說流州那邊咱們打了勝仗,拒北城的城牆很高,北莽蠻子一年半載肯定打不過來,讓她和兩個兒子都放寬心,以後只要每個月還收到寄去的工錢,就意味著關外這邊太平得很,沒打仗。最後男人讓自己媳婦千萬別擔心錢的事情,也別心疼,孩子讀書最要緊。

  家書寄往中原某地,是男人的祖籍地。

  這張紙只是臨摹而成,真正的家書自然早已寄出。

  男人到了關外後,自己不識字,也就寫不得家書,是找了集市上一位籍籍無名的窮酸書生,幫忙代寫。

  徐鳳年借著昏黃燈光,低頭望著平鋪在書案上的那薄薄一張紙。

  最後這封家書寄出之時,正好在陸大遠離開拒北城之後。

  陸大遠在重新進入邊軍的第一天,北涼拂水房就已經將這個男人那十多年時光,在陵州龍晴郡小鎮上的境況調查得一清二楚,陸續寄往拒北城藩邸,然後匯總擺放在這間書房的案頭。之後陸大遠在拒北城或是左騎軍的一舉一動,拂水房諜子都事無巨細地記錄歸檔,徐鳳年對此沒有阻攔,正是靠這些看似不近人情的陰暗規矩,北涼在戰場上少死了很多很多人。但是在陸大遠請人代寫家書一事上,徐鳳年專程去了趟刑房,讓拂水房負責相關事宜的頭目不去插手。

  唯獨這封信,徐鳳年反悔了,讓拂水房諜子截住了家書,只可惜那位做代寫家書生意的年邁書生,也已跟隨隊伍離開邊關。真要找,以關外拂水房的勢力,也找得到,但是徐鳳年想了想還是作罷,覺得既然手上有了家書字跡,以他的書法造詣和功力,每月偽造一封信,並不難。

  但是徐鳳年此時此刻,又一次後悔。

  因為他發現,自己就像是根本提不起筆,哪怕之後一次次提筆,又都落下,更不知道如何去寫一月之後的家書內容。

  徐鳳年站起身,走出書房,來到院子。

  仍是無法完全靜下心,徐鳳年身形拔地而起,長掠至拒北城南牆的走馬道,輕輕一躍,盤腿坐在牆頭之上。

  走馬道遠處很快就傳來一陣鐵甲震動聲響,當那些甲士發現竟是年輕藩王親臨城頭後,迅速默然退去,雖然沒有任何交頭接耳,但是各自都發現對方眼中的炙熱。

  徐鳳年雙拳緊握,撐在腿上,坐北朝南,眺望遠方的夜幕。

  一夜枯坐。

  天未亮,他便悄然返回藩邸,才在書房落座沒多久,一位刑房諜子主事就來稟報,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三位南疆高手,即將聯袂到達城南那座人煙驟然稀少的小鎮集市。

  徐鳳年讓他準備一匹馬,在花了大半個時辰處理完昨夜逐漸堆積在案頭的軍政事務後,獨自出城。

  倒不是專程迎接三位中原宗師,徐鳳年主要是想看一眼集市,沒有太多理由。

  徐鳳年騎馬來到小鎮上,翻身下馬,牽馬緩緩前行,酒肆茶館客棧,還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鋪子,沒長腳當然走不掉,只不過生意冷清至極,一些店鋪乾脆關門大吉了,這也在情理之中,短短半旬便撤走三四千人,何況大量參與建城的民夫也開始在當地駐軍的護送下,分批返回關內家鄉。徐鳳年一路行去,有睡眼惺忪蹲在屋簷下打著哈欠的店夥計,生意驟減,樂得忙裡偷閒。有大聲吆喝僕役搬動貨物動身南遷的商賈,神色憂心。有閑來無事便趴在欄杆上仰視大紅燈籠的青樓女子,難得如此早起。有押送陵州珍奇物件來此的精壯鏢客,只管走鏢安穩,才不理會店掌櫃的愁眉苦臉。

  徐鳳年突然在街道盡頭看到一位推車往南的年邁道士,骨瘦如柴,臂力羸弱,三輪車上斜插有一杆招徠生意的麻布招子,從上到下,一絲不苟寫有兩行楷字,「紫微鬥數,八卦六爻,尚可」,「面相手相,奇門遁甲,還行」。徐鳳年會心一笑,這位算命先生還真夠實誠的,牽馬快步前行,彎腰幫忙推動車子。

  老人身上那件清洗得發白的道袍不倫不類,反正徐鳳年遊歷離陽北莽,都不曾見識過,這也不奇怪,能夠從朝廷官府獲得度牒的道觀宮廟,所制道袍樣式都頗為講究,坊間擅自偽造售賣,一經郡縣衙門發現,罪名絕對不小,當年徐鳳年初次遊歷江湖跟人租借的道袍,同樣是一件來路不正且絕對找不到根腳的袍子,就算官府盯上,刨根問底,也難以定罪。眼前這位,顯然與當年落魄至極的世子殿下,屬￿同道中人。

  勉強稱為道士的算命先生眯眼道:「這位公子,定然是出身富貴人家啊,貧道所料不錯的話,還是父輩在關外極有實權的將種子弟。」

  徐鳳年一語道破天機,笑道:「先生是瞧見我那匹坐騎在鬆開馬韁後,能夠自己跟隨主人,應當是北涼戰馬無誤,加上大戰在即,我竟然膽敢在此帶馬閒逛,所以推斷出我是將種子弟吧?」

  算命先生頓時笑意牽強,好不容易擠出來的那點神仙風範也煙消雲散,被打回原形。

  徐鳳年感慨道:「實不相瞞,早年我也和先生差不多,為了生計,裝神弄鬼,擺攤當起了算命先生,先生比我那會讓強一些,好歹還有輛三輪車。」

  徐鳳年打趣道:「不過說實話,先生這旗號打得可真夠鶴立雞群的,能有生意?」

  老人哈哈大笑,「其實無所謂,在這邊掙錢主要靠給人代寫家書,或是兜售一些黃紙折疊的小巧平安符,三文錢一枚,生意還湊合,那些北涼外鄉人沒走的時候,都夠我一日兩頓吃上肉喝上酒的。像我這般的老百姓,也就是凡夫俗子,咱們求佛拜神菩薩跪遍,必然是先求平安,求安穩。然後求姻緣,求天時。最後才會求功名,求富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糙理兒?」

  徐鳳年點頭輕聲道:「老百姓其實就是用三文錢討個安心,先生是在做好事。」

  似乎記起那些喝酒吃肉的痛快時光,老人笑逐顏開,但是很快就情不自禁地憤憤然道:「若是咱們王爺更厲害些,小老兒我的生意總歸還能好上個把月的,哪裡想到這麼早就給北莽蠻子打到拒北城,白瞎我砸鍋賣鐵弄來這身行當,虧大發嘍,這次回到關內,日子難熬嘍。」

  徐鳳年笑道:「那位藩王確實該罵,什麼武評大宗師,不頂屁用。」

  大概是意識到身邊這位公子哥好歹也是將種子弟,與北涼徐家的興衰休戚相關,行走江湖,言多必失是至理,交淺言深也是大忌諱,所以老人很快轉變口風,自己打圓場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咱們王爺也不容易,撐起這麼大一副家當,運道也不算太好,很快北莽蠻子就打過來,連個放屁的機會都不給,王爺和邊軍,還是……還是相當不容易的。」

  老人興許委實是編不下去了,愈發尷尬,顯得束手束腳,推車的勁道也乏力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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