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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九


  修道之人,手有慧劍,情絲易斬。可惜有人不願斬。

  龍虎山天師府距離徽山大雪坪,太近。

  唯有地肺山,不遠不近,可望不可即,正好。

  福運深厚且公認自幼古風的趙凝神,為何偏偏對新涼王處處針尖麥芒,難道僅僅因為上一輩的恩怨?僅僅是當年人屠徐驍率軍馬踏龍虎?當然不是。

  此時白煜一想到地肺山那名年輕掌教的悲苦無依,難免有些戚戚然,猶豫片刻,望向這名女子,終於忍不住直白說道:「軒轅盟主,你可知趙凝神……」

  軒轅青鋒神情漠然,打斷白蓮先生的話語,冷笑道:「你是想說他喜歡我?我很早就知道,勞煩白蓮先生捎句話給這個躲在地肺山的傢伙,讓他有本事當面來跟我說,然後我會讓他知道後悔二字怎麼寫。」

  跟那位龍虎山掌教過節很大的年輕藩王,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臉老神在在,估計要是面前擺了張書案的話,他就要當場拍案叫絕了。

  白煜扶額無言。

  今天這一茬,白蓮先生是打死都不敢在信上對趙凝神坦言了。

  軒轅青鋒皺眉問道:「你一個小刺史大大咧咧與一位藩王並肩而立,當真合適?」

  興許是一物降一物。

  白煜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離去,唉聲歎氣,約莫是感慨著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女子猛如虎吧。

  徐鳳年轉過身,望向那位正坐在屋脊邊緣雙腿一翹一翹的少女,朝她擠眉弄眼打啞語。

  呵呵姑娘只是呵呵一笑,比起徐鳳年之前對趙凝神的幸災樂禍,顯然更加幸災樂禍。

  徐鳳年知道那個心眼不大的小泥人,有三座說不高不高說不矮也不矮的門檻,她這輩子都甭想越過,一座與公主為難公主有關,只在先前徐鳳年在武當山辛辛苦苦幫她賺了那麼多銅錢,已經稍稍放下。一座是與某個「扶牆而出」的典故有關,洩露天機的王祭酒已經吃過苦頭,年輕藩王那段時日只要手頭無事,就拉著管不著嘴的老傢伙下棋,殺得對方丟盔棄甲,殺得老先生差點看到棋墩棋盒就要吐血。第三座門檻則與搬書和送書有關,這些年小泥人一直覺得世上最難熬的事情,就是如同搬山一般的搬書!但是某人竟然給徽山大雪坪送去了一大箱一大箱的秘笈?!

  方才軒轅青鋒以長虹貫日之姿闖入拒北城藩邸,其實徐鳳年已經認命,想必薑泥早已被驚動,當下沒有見到飛劍殺人已算不幸中的萬幸,徐鳳年試圖收買賈嘉佳,不過是垂死掙扎而已。

  軒轅青鋒對此視而不見,始終傲立于石階頂部,她當然知道這座藩邸之內,有個名叫薑泥的西楚女子。

  她輕聲問道:「你說姓溫的如今如何了?」

  徐鳳年愣了一下,沉默片刻,「偶爾會想,不敢多想。」

  她又說道:「以後有機會,我們三人一起聚聚?當年我親手揍他揍得不夠狠,挺遺憾的。」

  徐鳳年咧嘴笑道:「行,不過事先說好,到時候我肯定攔著你。」

  她微微眯起眼眸,輕輕揚起下巴,柔聲笑道:「打輸打贏且不管,都要姓溫的小氣鬼請我們喝酒,狠狠宰他一頓。」

  徐鳳年點頭道:「這件事,我絕不攔著!」

  軒轅青鋒環顧四周,「我隨便找個地兒住下,什麼時候想回中原了,也不用送行,估計到時候你也顧不上。等我回去,先幫你找姓溫的,江湖再大,但畢竟都是我的嘛。」

  徐鳳年輕聲道:「謝了。」

  軒轅青鋒一笑置之,消逝不見。來去無蹤,如鴻雁踏雪泥。

  她的身形出現在拒北城北牆之下,緩緩而行。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她對另一名女子說過,此言最可恨。

  可她不曾說,此言亦是最可期。

  ……

  徐鳳年默然站在原地,回神之後,發現廣場上那些人都望向自己,神情各異,就連劍道宗師柴青山都在跟武當真人俞興瑞竊竊私語,眼神尤為隱晦玩味。

  徐鳳年對此自然無可奈何,更不想多做解釋,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當徐鳳年來到二堂前院,看到副節度使楊慎杏站在一名白眉白髮白衣的獨臂老人身旁,頗為苦惱。

  徐鳳年瞥了眼那位比掛像上道教神仙還要仙風道骨的老傢伙,也很苦惱,「隋斜穀,上次在清涼山,已經讓你一口氣吃掉『萬壑雷』在內三柄名劍,這座拒北城就算掀個底朝天,也肯定沒有合你老人家胃口的好劍,當我求你,別整么蛾子了。」

  兩縷雪白長眉幾乎垂膝的吃劍老祖宗扯了扯嘴角,冷笑道:「你小子豈會不知老夫垂涎聽潮閣內『扶乩』『蜀道』二劍已久?老夫此次北行,打算跟你做筆買賣,老夫在關外幫你殺敵兩千騎北莽蠻子,至少兩千騎,你將扶乩蜀道兩劍送給老夫,如何?」

  徐鳳年斷然拒絕道:「我早就說過,那兩柄劍,我二姐很小就鍾情,甚至不捨得帶出聽潮閣懸佩,這才會帶著那柄紅螭去往上陰學宮遊歷求學,退一萬步說,就算我願意拿出雙劍交換,可我敢嗎?」

  隋斜穀譏諷道:「確實,再借你徐鳳年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徐鳳年走近後低聲道:「扶乩蜀道兩劍雖說都在天下十大名劍行列,可中原那邊不是還有其餘那八柄嘛,回頭我給你弄來不遜色這兩把劍的,如何?」

  隋斜穀嗤笑道:「你小子活不活過得今年秋末還兩說,哪來的底氣幫老夫從中原弄劍到北涼?」

  徐鳳年自然而然勾肩搭背道:「這還不簡單,萬一弄不到與蜀道一個水準的兩把絕世名劍,我就用二十把稍遜一籌的好劍來換!聽潮閣還剩下七八柄,加上讓北涼境內魚龍幫使使勁,到時候我再跟誰誰求個情,怎麼都能湊出二十把,咋樣?」

  只要涉及生意買賣,年輕藩王那是相當不拿捏架子更不稀罕臉皮的。

  隋斜穀肩頭輕抖,震掉年輕藩王的那條胳膊,然後伸出雙指擰轉一縷雪白長眉,眯眼沉思,權衡利弊。

  徐鳳年趁熱打鐵道:「隋老前輩,你看眼下就有這麼多中原宗師待在拒北城,稍後還有更多頂尖宗師來此,我找機會跟他們要幾把好劍不算難吧,總之,保證先讓老前輩有幾道下酒菜。咱倆啥交情啊,當年那可是並肩作戰與人貓韓生宣死戰一場的換命交情,實打實的傾蓋如故,這你都信不過我徐鳳年?」

  隋斜谷停步站在那座書房門口,轉頭望向這位年輕藩王,「我信你?那還不如去信那個姓澹台的老娘們!」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隋老前輩不愧是與逐鹿山劉松濤一個輩分的風流人物,有膽識!好氣魄!連我都不敢稱呼澹台平靜為老娘們!」

  那位楊副節度使簡直不忍直視,更不忍心聽下去,直接大踏步離去。

  隋斜穀低聲罵了一句,「老夫認栽,年紀輕輕的,臉皮就比我這裝了幾百把名劍的肚皮還要結實!」

  年輕藩王坦然受之,笑眯眯道:「前輩過獎了,謬贊了謬贊了。」

  兩人進入書房後,隋斜穀實在受不了年輕藩王的故作殷勤,果斷自己搬了條椅子坐下,因為他知道,這會兒姓徐的王八蛋越是刻意殷勤,將來自己十成十要吃大虧。

  隋斜穀收斂神色,問道:「左騎軍真沒了?」

  徐鳳年坐在書案後,點了點頭。

  隋斜穀皺眉道:「右騎軍是聯手大雪龍騎軍再擋上一擋,還是任由北莽大軍直奔這座拒北城?」

  徐鳳年沒有遮遮掩掩,直言不諱道:「不擋了,也擋不住,與其我方無意義地消耗野戰主力,還不如乾脆讓北莽蠻子在拒北城外頭堆積屍體,只要熬過今年秋冬,到了明年開春,尤其是春轉夏,北莽騎軍的日子,就會一天比一天難熬。」

  隋斜穀笑道:「你其實也是想讓懷陽關褚胖子的壓力更小一些吧?」

  徐鳳年沒有立即回答,眼神中的訝異一閃而過。

  江湖百年,歲數直追春秋九國中國祚最短的後隋,老人漫長歲月積攢下來的厚重閱歷,不容小覷。

  隋斜穀環視一遍這座書案上沒有擺設哪怕一件文房清玩的簡陋書房,略帶唏噓道:「當實權藩王當到你這種寒磣份上,也不容易。」

  徐鳳年哈哈大笑,揮了揮衣袖,「一肩明月兩袖清風家徒四壁,板上釘釘的名垂青史嘛。」

  隋斜穀譏諷道:「虧你還笑得出來,也不嫌丟了你爹的臉。」

  徐鳳年雙手籠袖,背靠椅背,笑意淺淡道:「做兒子的再沒出息,徐驍再失望,可也沒辦法當面罵我不是。」

  隋斜穀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這位曾與劍神李淳罡互換一臂的吃劍老祖宗,陷入沉思,良久過後,緩緩說道:「我活了這麼多年,對於北莽蠻子的印象,其實不深,只不過比起很多隻經歷過春秋戰火的中原人,還算親眼見識過草原騎軍大舉遊掠的場景,當時我才二十歲出頭,正好負劍遊歷薊州,在一處南北要衝之地,舊北漢史書上應該稱為『軹關陘』,如今離陽朝廷如何命名,就不得而知了。」

  老人語氣平緩,並無沉重或是激烈情緒,「我看到數千騎疾馳入關,我隋斜穀本就並非北漢人氏,何況對於家國也從來觀念淡薄,志只在劍道登頂,根本不問世事,對於王朝爭霸國姓更迭更是興趣寥寥,所以當時並未滿腔熱血地一人仗劍,去做那一夫當關的壯舉。然後北上至薊州邊塞,一路上都是慘死的屍體,有眾多北漢邊軍,也有來不及撤退的百姓,青壯婦孺皆有,死狀各異,大抵上這些死法,你們北涼鐵騎從春秋到如今,也不會陌生,但是有一件小事,你未必見識過,我當時看到路旁豺狼飽腹,恰似太平盛世裡那種大腹便便的富家翁,那些畜生見人竟然不退反吠,當年感觸不深,只覺得弱肉強食,天經地義,反而更讓我堅定了問鼎武道之心。但是我如今再回想起那幅場景,卻有些不舒服。」

  這其實便是年輕藩王不奢望中原宗師留在拒北城的根源所在,就如隋斜穀親口所說,數千人數萬人慘死於草原鐵蹄蹂躪之下,被戰刀割顱剖腹,被槍矛挑屍空中,被騎弓勁射穿透身軀,無論如何死,死了多少人,在希望且有希望武道奪魁最終獨立鼇頭的那撥江湖高手眼中,同樣的場景,在邊軍將士眼中,和在許多江湖宗師眼中,有著天壤之別,甚至或許有人與當初的年輕劍客隋斜穀不太一樣,會選擇挺身而起,主動截殺草原騎軍,但是最後,也一定知難而退,且在盡力斬殺草原騎軍數十數百人之後,已是問心無愧。

  當年隋斜穀看過便看過了,雖有三尺劍傍身,卻選擇了冷眼旁觀藏劍在鞘,哪怕至今,也僅是不舒服三字而已。

  徐鳳年做不到。

  未必就是徐鳳年遠比隋斜穀更加菩薩心腸的緣故,只因為他出身徐家,自幼便跟隨那個瘸子姓徐。

  也許不在北涼邊關,換成別處,例如薊州,例如兩遼,遇上北莽騎軍南下入侵,徐鳳年如果只是置身事外的武評大宗師,一樣會與某些江湖宗師如出一轍,只是痛痛快快廝殺一番,然後一樣知難而退,不會有那種當仁不讓的誓死不退。

  柴青山,薛宋官,韋淼,毛舒朗,程白霜,嵇六安,等等。

  這些已經身在拒北城或是即將進入拒北城的中原宗師,徐鳳年憑什麼要他們死戰涼州關外,以血肉之軀抗拒北莽數十萬鐵騎?

  閉目養神的隋斜穀睜眼後打破沉默,低聲道:「天能發生萬物,也可肅殺萬物。徐鳳年,你當真不怕?」

  徐鳳年笑問道:「這是澹台平靜說的吧?」

  隋斜穀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隋斜穀起身走到窗口,魁梧背影顯得有些寂寞,老人自嘲道:「劍術劍意兩事,我曾經自認不輸任何人,但很奇怪,我向來不喜歡佩劍,倒是喜歡暴殄天物地以名劍為食,也許當年李淳罡說得對,我隋斜谷根本算不得一名劍士,那我到底算什麼?都活到了這把歲數,再來跟自己問這個問題,也真是可笑。」

  徐鳳年在隋斜穀離開書房之前,又提出了一筆新買賣。

  吃劍老祖宗在錯愕之後,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大步離去。

  老人走出書房後,緩慢走在廊道中,突然轉頭望向庭院中那棵鬱鬱蔥蔥的臨窗枇杷樹。

  而年輕藩王沒過多久也離開書房,將一封剛剛寫好的密信交給刑房一位拂水房頭目,兩人一起走出那座廂房,年輕藩王最後臉色淡然地叮囑道:「你把信交到他手上後,就跟他說,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就當我徐鳳年求他做這件事。」

  那名年邁諜子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只是使勁點頭,然後領命快馬離開藩邸,離開拒北城。

  徐鳳年站在臺階上,安安靜靜眺望遠方,秋風陣陣,無聲而過。

  北莽大軍即將兵臨拒北城,有人生前做身後事。

  ……

  這位年輕藩王輕輕轉過身,仰頭看到肩並肩坐在屋頂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嬰。

  他對她們做了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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