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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七


  只是舉族遷入北涼道的初期,卻頗為坎坷,陸氏子弟無論是在涼州官場還是北涼文壇,皆無建樹,主要是作為一家之主的陸東疆,長久都無官身,甚至傳言與那位清涼山未來王妃的父女關係,也極為敏感,這對陸氏一族四百餘人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那段迷茫歲月,是如今陸氏子弟最不願意回憶起的慘淡光景,就連家族裡天真無邪的年幼稚童,也被長輩耳濡目染,笑聲漸少,稍有無傷大雅的頑劣行徑,就會被鬱鬱不得志的長輩們大聲訓斥,哭聲漸多。

  原本憑藉雄厚家底在涼州一擲千金高朋滿座的陸氏府邸,從車馬稀疏到門可羅雀,不過是短短一年而已,倒是同為清涼山徐家的親家,同為青州出身的商賈王家,卻如魚得水,往來無白丁,連纖離天井兩座牧場都有王氏子弟的忙碌身影,原本是青州首富的王林泉便被北涼官場私下稱為武財神爺,與文財神李功德比肩而立。

  這人啊,不怕大夥兒一起同是天涯淪落人,就怕貨比貨,王氏一族的飛黃騰達,襯托得高門陸氏越發滿腹牢騷,相傳曾有位初入涼州官衙便被同僚排擠得鼻青臉腫的陸氏得意子弟,一氣之下揚言要重返家鄉,對伯父陸東疆當面撂下一句「寧做青州鬼,不為北涼犬」。

  這一切,隨著陸丞燕正式敲定為未來北涼正妃,驀然而改,先是一位陸氏俊彥得以在拒北城建造中擔任實權位置,品秩不高,卻是徹底沉寂下去的陸家在北涼官場重新崛起的破冰之始。隨後作為龐大家族主心骨的陸東疆,更是官運亨通,一發不可收拾,一路高升,直至出任現今的一道副經略使,從二品,實打實的封疆大吏,放眼整座中原版圖,才四十歲出頭的名士陸窠擘,都算是最年輕的那撥地方文臣領袖。

  這次陸東疆從陵州趕赴拒北城,車隊裡攜帶了六位陸氏年輕人,陸氏有四房,每一房都有最少一人獲此殊榮,能夠與副經略使一起覲見年輕藩王。加上原本就在拒北城為官的年輕一輩翹楚陸丞頌,陸東疆身後總計跟隨七名年輕人,在一位身穿青衫懸佩印綬的軍機參贊郎領路下,前往二堂求暑堂隔壁的那座書房。陸東疆特意讓陸丞頌與自己並肩而行,後者如今已經由臨時負責新城糧草的度支主事,正式轉正,品秩由濁升清,通俗而言便是由吏轉官,鯉魚跳過了龍門。所以本就對陸丞頌寄予厚望的副經略使大人,嘴角掛滿笑意,聽著這位陸氏子弟講述一些拒北城趣聞,頻頻點頭,遮掩不住的欣慰。

  曾經飽受藩鎮割據之禍的離陽朝廷在中原一統後,放權遠遠少於收攏權柄,除去封王就藩的王爺,任你是官至一道經略使和節度使的邊疆重臣,也絕無開府之權,擅自選取幕僚擔任擁有流品的朝廷官員,便是流徙千里的大罪。只不過在北涼始終例外,無論是涼州邊軍還是關內官場,只要做到正三品,新老兩代藩王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向來任由那些屈指可數的文武要員開府,自行裁選幕僚,清涼山和都護府基本上都會痛痛快快批紅那個意義非凡的「可」字。北涼是例外,陸東疆不例外這種例外,只不過副經略使大人到底是享譽士林的風流名士,愛惜羽毛,也沒有太過大肆提拔陸氏成員擔任高官,零零散散十餘人,多是一些剛剛躋身清流品秩的小官,大概這也算是對那位姓徐的女婿投桃報李了。

  走在隊伍最後的年輕人出自陸氏四房,四房男丁稀少,在老祖宗陸費墀在世時便萎靡不振,這個名叫陸丞清的弱冠子弟,實在是沾了矮個子裡拔高個的便宜,否則若是別房子弟,如何都輪不到他去那座書房露臉。陸丞清從年幼蒙學起便在陸氏家族內籍籍無名,資質中庸,文采平平,陸東疆自然而然將其視為不堪大用的愚鈍晚輩,只不過性情溫和,從不惹是生非,倒也讓人省心,此次來到拒北城覲見藩王,便捎帶上了這個父親很早就逝世的沉默年輕人。

  陸丞清獨自吊在隊伍的尾巴上,腳步沉穩,目不斜視,並無其他同輩年輕人的好奇張望,更無前方兩名陸氏子弟那種志得意滿的神態。

  不同于名聲鵲起的陸丞頌,也不同于那些,陸丞清在跟隨家族遷入北涼後,依舊一心閉門苦讀聖賢書,所以當陸家一蹶不振的時候,這個在家族沒有靠山的年輕讀書人失落最小,在陸家迅猛崛起之際,他也沒有借著父輩積攢下來與嫡長房僅剩的那點香火情,去跟「雙手懸滿印綬」的家主陸東疆討要一官半職,而是去往幽州青鹿洞書院潛心求學,日子依然平淡無奇,甚至至今也無同窗知曉他的陸氏身份,同窗相聚之時的針砭時事,指點江山,高歌清淡,從來沒有他陸丞清。這次家族來信要他提前動身前往關外,陸丞清便來了,只背著一隻書箱,咬咬牙雇傭了一輛馬車,然後獨自在城外那座集市小鎮靜候聲勢浩大的副節度使一行人,當時三房同齡人陸丞禾得知拒北城竟然並無高官出城相迎後,便發牢騷說拒北城這邊也太不講究了,若是換成太安城,以叔叔的顯赫身份,不說禮部尚書出面迎接,好歹也該有個禮部侍郎在城外翹首以待。被同齡人譏諷為榆木疙瘩的陸丞清,對此依然一如既往地冷眼旁觀,只聽不說也不做。

  求暑堂隔壁的那座藩王書房不大,也就四張椅子,年輕藩王一張,陸東疆當然有一張,既是拒北城地頭蛇更是陸氏年輕子弟一甲頭名的陸丞頌,也能佔據一張,最後一張,陸東疆落座後眼神示意陸丞禾坐下,只不過眼神之中除了長輩鼓舞晚輩的意味,也有幾分不許節外生枝的提醒。這個陸丞禾,便是那個在涼州衙門做官不痛快便痛快辭官的陸氏子弟,也是撂下那句狠話的年輕名士,只可惜這是在崇武弱文的北涼道,也許換成中原江南,這便是一樁轟動士林的風雅美談。陸東疆很早就對陸丞禾青眼相加,曾經親口讚譽為我陸氏高標郎,高標,即高枝,寓意山木之高也。在陸丞禾年少時,陸東疆就在靖安道文壇士林不惜為其鼓吹造勢,陸丞禾也的確不負眾望,為自己贏得清談小國手的綽號,是唯一能夠與相對更加務實的陸丞頌一爭高下的年輕人,至於木訥少言的陸丞清,恐怕被兩位同輩俊彥正眼相看的資格都欠奉。

  一座書房四把椅子,年輕藩王當時站在門口起身相迎,領著他們步入屋子後,笑著站在那張普通至極的書案後,伸手向下壓了壓,等到老丈人陸東疆和三名年輕人都落座後,年輕藩王這才緩緩坐下。

  書房不大,書籍檔案卻多,又無裝滿冰塊的冰盆擱置在牆角,哪怕年輕藩王之前已經打開窗戶,也難免稍顯逼仄而暑熱,這讓為了不失禮儀而衣襟嚴密的陸氏子弟都有些不適應,幾個站在陸東疆陸丞頌陸丞禾身後的年輕人,在用眼角餘光打量書房後,都有些訝異,堂堂藩王用以處理軍機要務的正式書房,也太簡陋了,簡直就能用上寒酸二字形容。

  早年遠在靖安道青州的他們,對於傳聞中北涼那座梧桐院的遮奢程度,都大為好奇,當年中原文壇有一件趣事,有位文采斐然的江南道名士,在廟堂上以罵徐驍作為為官第一等大事、歸隱田園後又以貶斥北涼邊事為人生第一大事,普通士族出身的老人在平步青雲後,晚年以擅寫婉約詩詞,流傳大江南北,內容辭藻華麗,尤其喜好描繪嬉遊宴飲,被江南道文林譽為「書寫富貴門庭院內事,氣韻之悠揚,真可謂金玉滿堂」,結果不知如何傳入苦寒北涼,那位世子殿下便寄信去老人府邸,大致意思是你這寒門老兒一輩子也沒摸著富貴的門檻,滿篇什麼金什麼玉,俗不可耐,末尾還贈送「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言下之意,無疑是你這當官只當上從三品的老傢伙,所見識過的那點風花雪月,根本上不得檯面。

  老人收到信後,憤懣之餘,也如獲至寶,立即向朝廷彈劾北涼徐家,什麼「徐驍私自挪用西北邊軍兵餉,中飽私囊至極,駭人聽聞」,「北涼皆窮,徐家獨富」,這類在後來被一次次言官忠臣頻繁借用的名言,都是從那位「骨鯁文人」的老人嘴裡率先流傳開來的。只是隔了這麼多年,當北涼一萬大雪龍騎下江南的消息傳開,曾經揚言「吾願一頭撞死徐瘸子」的老人,第一時間就迅速連夜舉家遷往太安城,一夜之間,能搬走的東西一件不落,搬得一乾二淨。

  書房對話,雖然年輕藩王沒有身穿蟒服,可畢竟陸東疆穿著一絲不苟的官服,但從頭到尾完全沒有半點君臣奏對的意味,倒像是尋常老丈人和女婿的閒聊,便是涉及官場事務,年輕藩王也帶著笑意,多是副經略使大人在說,年輕人認真傾聽,絕無半點不耐煩的神色。在這期間,年輕藩王甚至親自為屋內諸人倒了杯涼茶,茶葉是產自陵州的白霜茶,如綠蟻酒一般,都土得掉渣,屬￿夏茶,毫無嚼頭,且有濃重的澀味,也只有囊中羞澀的陵州鄉野老茶客才樂意品嘗。白霜茶之所以能夠被老涼王徐驍欽點為清涼山王府和北涼邊軍的「貢茶」,在於在那茶葉產地,曾有八百余人一同進入涼州邊騎,而且湊巧都成為袍澤,在一場關外戰事中,八百騎主動負責斷後,全部戰死。那個人口稀少轄境內只有三座小縣的陵州小郡,當時便幾乎家家戶戶都縞素如白霜。對此,陸氏子弟恐怕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們只是納悶過慣了天底下最富貴悠遊日子的年輕藩王,如何能下得了這個嘴。當然了,大多年輕人只要能夠喝上這杯茶,哪怕再難喝,再難入腹,仍是心甘如怡。

  唯有站在最角落的陸丞清,只覺得苦澀。

  哪怕是短短的入城這一小段路程,他都在聽陸丞禾這些人聊著從北涼王府流入民間的古董珍玩,各自僥倖撿漏了幾件,各自遺憾錯過了幾樣。

  陸丞清沒有任何閑餘銀子,就算有,他也不會買。

  這一刻,陸丞清望著那位始終笑意溫煦的年輕藩王,覺得那杯茶的餘味更澀。

  陸東疆應該也清楚如今關外大戰正酣,年輕藩王需要親自處理繁重事務,就沒有長久逗留,很快便起身告辭。

  年輕藩王起身後,拿起擺放在桌案角落的一隻長條錦盒,繞過桌子,遞給副經略使大人,歉意笑道:「這邊沒有好東西,這一盒『竹管小紫錐』還是我讓人特意從梧桐院寄來的,不值什麼錢,只是勝在稀罕而已。」

  陸東疆眼前一亮,接過盒子,哈哈笑道:「王爺有心了,從大奉王朝至春秋南唐,這恵州珠林郡的紫青兩毫便是貢品,奉律更是明確記載『歲貢青毫五兩,紫毫四兩』,尤以『石上老兔踞如虎,吃竹飲泉生紫毫』的紫毫筆最為珍貴,可惜舊南唐覆滅後,戰火殃及珠林郡,幾乎寸草不生,這種小紫錐便真是成了絕筆了,據說連那太安城的禦書房,也僅有兩三支小紫錐,且捨不得使用,只作觀賞之用。王爺,實不相瞞,我早年曾在青州尋覓十數載,仍是苦求不得啊,幸甚,幸甚!」

  年輕藩王微笑道:「這算是歪打正著。」

  陸東疆乘興而來乘興而歸。

  陸氏子弟想必也是與有榮焉。

  就在年輕藩王起身把他們送出書房的時候,陸丞禾突然停步轉身,問道:「聽說王爺還是世子殿下的時候,曾經作過『雨打芭蕉一千聲,坐看錦鯉一萬尾』的詩詞?」

  徐鳳年點頭笑道:「確實如此。」

  陸東疆心知不妙,只是不等副節度使大人出聲阻攔,好似出囊之錐的陸丞禾便直截了當道:「王爺本意當是以此來貶低江南道名士韓嘉靖的假富貴,對吧?」

  徐鳳年仍是笑意不減,輕輕點頭。

  手捧錦盒的陸東疆已經乾脆聽天由命,而且其實內心深處,也期待著一樁「歪打正著」的美事。

  陸丞禾直言不諱道:「可王爺此言,無異於以五十步笑百步。金玉之詞堆砌而成的富貴詩,自然並非真富貴,可王爺的聽潮湖錦鯉,梧桐院的千株芭蕉,與我之『小齋翻書淡淡風,高樓懸燈溶溶月』,如何?」

  徐鳳年笑意更濃,「高下立判。其實當年我二姐也曾如你一般,對我狠狠罵了一通,說我比那姓韓的老傢伙還不如,驟然富貴,連韓嘉靖那份裝點門面的含蓄功夫都沒有了。」

  這下子陸丞禾啞口無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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