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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5章 初代儒聖

  有客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徐鳳年此時就很不高興,甚至有些壓抑不住的怒意。

  不同於在幽州小鎮上與那名宦官的相逢,那場意氣之爭,徐鳳年從頭到尾都談不上如何生氣,甚至將其視為心目中的君子。

  但是這位拾級而上的陌生來客,卻在山腳現身後,就給徐鳳年帶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到了徐鳳年這個境界,自有幾分未卜先知,所以徐鳳年可以斷定,登山之人,絕不是鄧太阿這般雪中送炭的角色,兇險程度,極有可能不亞于當初祁嘉節那柄起始於東越劍池的萬里一劍,甚至能夠媲美當時王仙芝的單身赴涼。但是王仙芝和祁嘉節的露面,徐鳳年事先都有心理準備,二人初衷一人為自身武道,一人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徐鳳年相對也能理解。

  可此時在視野中愈發清晰的老人,就像一場讓他躲無可躲的飛來橫禍,讓原本打算明早就要前往關外拒北城的徐鳳年,如何不憤怒?

  這就像一個人在自家院門口曬太陽,分明誰也沒礙著,一個路人莫名其妙就劈頭蓋臉丟了一簸箕屎尿過來。

  清晰感知到徐鳳年絮亂心境的桃花劍神皺眉道:「你這是準備不戰而降?」

  徐鳳年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火氣大了也好,直接往死裡打!」

  鄧太阿輕輕按住腰間那柄太阿劍,瞬間劍氣滿袖,加重語氣道:「那人不容小覷,就算曹長卿轉入霸道之後,也不過如此!你若是還想以這種心境應敵,就一邊涼快去!」

  徐鳳年臉色鐵青,閉上眼睛,手心抵住涼刀的刀柄,起伏不定的心境終於趨於平穩。

  相距百余石階,雙方就要碰頭。

  傴僂儒士停下腳步,揉了揉少年苟有方的腦袋,微笑問道:「那一位大叔,可是贈送你白木劍匣的恩人?」

  少年瞪大眼睛望去,果不其然,臺階頂部站著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大叔,只是當初在武帝城吃餛飩的大叔邋裡邋遢,也沒有佩劍,遠不如此時有……高人風範。

  從身體到氣態否都透出一股腐朽氣息的年邁儒士,拍了拍少年腦袋,輕聲道:「去打聲招呼。」

  背負竹箱的少年聞言一笑,腳步輕快地邁上臺階。

  鄧太阿在臺階最高處,少年苟有方向他跑去,年邁儒士駐足原地。

  就在此時,老儒士接連三聲大喝:「鄧太阿!太阿劍!吳家劍塚!」

  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一語成讖。

  與此同時,鄧太阿身形一閃而逝,不知所蹤,所立之處,只剩下漣漪陣陣。

  徐鳳年身邊驀然大風扶搖,袖袍獵獵作響。

  眼睜睜看著恩人大叔消失的少年愣在當場,不知何時老人已經來到他身邊,笑道:「晚些致謝也無妨,有方,你登頂之後隨便走走,紫虛觀那邊有翹屋曾經懸掛呂祖遺劍數百年,你去瞻仰一番。」

  心神激蕩的少年哦了一聲,小心翼翼繼續前行,與那名佩刀的年輕男子擦肩而過,然後小跑離去。

  老儒士站在原地,抬頭望著年輕藩王,「對峙強敵,還在猶豫什麼?難道你們北涼邊軍在涼州關外遇上北莽騎軍,也是如此畏畏縮縮?北涼鐵騎甲天下,總不至於是你們徐家自吹自擂的吧?」

  徐鳳年默不作聲,體內一氣不墜,刹那流轉八百里。

  老儒士充滿譏諷的激將法,沒有擾亂徐鳳年的心緒。

  倒不是徐鳳年刻意要擺出不動如山的防守架勢,而是他根本就捕獲不到這名老者的存在,人立於天地間,不可能真正意義上做到紋絲不動。

  女琴師薛宋官之所以目盲也能夠殺人,就在於她身負妙不可言的指玄神通,根本不用眼睛去看,就可以察覺到最細微的漣漪波動,看似無風時簷下安靜風鈴,她也能夠清楚感受到它的搖晃,曾有儒家聖人對此境界有過闡述,稱其為「心髓入微處用力」。徐鳳年在接連與洪敬岩、拓跋菩薩和陳芝豹三名大宗師交手後,雖然此時天人體魄受損遠遠沒有恢復巔峰,但是境界並未跌落,當今天下論對於指玄境感悟之深,他依舊僅次於鄧太阿薛宋官兩人而已。

  正因為如此,徐鳳年才會一動不動,始終握住刀柄而未拔刀。

  傴僂老人笑道:「若是在等鄧太阿,我勸你還是算了,這位桃花劍神如今已在吳家劍塚的劍山之上……嗯?當下已是禦劍急急西行,約莫三個時辰後才能趕回武當山。沒有辦法,如今已至巔峰的鄧太阿劍術殺人,可謂冠絕千年,我也不敢掉以輕心。」

  徐鳳年開口問道:「你要耗掉我的氣數?」

  老儒士搖頭道:「你只說對了一半。」

  徐鳳年臉色陰沉。

  老人自顧自說道:「我還要找武當掌教李玉斧。」

  徐鳳年好像下定決心,突然摘下腰間那柄涼刀,雙手拄刀而立,「那就如你所願,我找不到你,不意味著誰都找不到你!」

  老人眯眼道:「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武當山主峰大蓮花峰的紫虛觀,殿內那尊享受人間千年香火的真武大帝塑像,灰塵四起!

  本是死物的塑像竟是活過來一般,一腳踏下神座,大殿轟然作響。

  負笈少年苟有方剛走到紫虛宮外的廣場上,然後呆若木雞,一尊高達三丈的威嚴塑像快若奔雷地撞出道觀,每一步都具有雷霆萬鈞之勢,然後從他身邊跑過,看樣子是要下山。

  少年眨了眨眼睛,有些回不過神來。

  苟有方抬起手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真疼。

  石階那邊,老人嘖嘖道:「有點意思。」

  一連串雷聲響徹武當山。

  只見徐鳳年身後,一尊滿身紫金氣的真武塑像高高躍起,手持巨大桃木劍,重重劈向臺階下的年邁儒士。

  衣襟整肅的老人雙手疊放在腹部,平淡道:「君子不語怪力亂神!」

  身披黃金甲胄的真武塑像那一劍斬下,氣勢如虹。

  但是當那劍就要劈在年邁儒士的頭頂之時,竟是驟然靜止不動,懸空而停。

  徐鳳年終於動了,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就是羊皮裘老頭兒的兩袖青蛇。

  雖是涼刀使出,卻與李淳罡手持木馬牛如出一轍。

  兩者之間的石階之上,粗壯輝煌的青色劍罡如一條江水迅猛流淌。

  老人灑然笑道:「君子直道而行!」

  當儒士抬腳向上跨出一步,原本靜止真武塑像好似脫離束縛,桃木劍先於那道劍罡劈下。

  老人舉起左手,輕輕托住桃木劍,同時右手手掌應向劍氣激蕩的兩袖青蛇。

  那種閒庭信步,如寒窗苦讀多年的士子興之所至地隨手提筆書寫,自然而然,毫無凝滯。

  聖人氣象!

  傴僂儒士不知何時已經腰杆挺直,一步一步跨上臺階,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擋下兩袖青蛇。

  真武塑像的桃木劍。

  李淳罡的磅礴劍氣。

  交相輝映之下,老人拾級而上的腳步雖緩然,但始終沒有停止。

  甚至老人猶有餘力開口說道:「我倒要看一看你這口氣能有多長。」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氣有些搖晃,而那柄幾乎與人等長的木劍,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裂縫,從那些縫隙之間,綻放出無數條刺眼光芒。

  這尊來自武當紫虛觀大殿的真武塑像,當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間法相,徐鳳年早已放棄那份氣運,再無牽連。

  但是出於某種不為人知的考慮,此次登山後,徐鳳年將自身氣數悄然凝聚其中。先前年輕藩王曾經開玩笑一般詢問鄧太阿,死後如何安置自身氣數,桃花劍神的答案當然一如既往的瀟灑,生前不管死後事。可徐鳳年做不到那種無牽無掛的豁達,他需要考慮太多人太多事。讓樊小柴去尋找那位木劍遊俠兒是如此,很多看似無心之舉的事情,皆是如此。

  老儒士那張滄桑臉龐在紫氣和劍罡映照下熠熠生輝,譏笑道:「北涼王,只憑你自身氣數,好像力所不逮啊!」

  那道恢弘劍罡之起始處,年輕藩王沉聲道:「李玉斧,你繼續閉關!」

  老儒士大步向前,朗聲道:「徐驍揮師馬踏六國,打斷春秋脊樑,以至於中原遍地新墳!他死了,當真以為不用你們徐家為此還債?!」

  無窮無盡的劍罡在老人手心處不斷炸裂崩碎。

  老人隱約間也有些怒意,大喝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世間無人能殺你?會讓你為所欲為?!只要你那個念頭不滅,謝觀應死了就會有澹台平靜,澹台平靜死了,依舊還會有下一人!」

  徐鳳年眉心處浮現一枚紫金棗印,緩緩說道:「君子直道而行?我北涼鐵騎戊守邊關,虎頭城,臥弓城,鸞鶴城,青蒼城!都只有背南向北而死之人!」

  年邁儒士右手手掌猛然前推,同時左手腕輕輕一抖。

  整條劍罡倒退數十丈,那尊桃木劍化作齏粉的真武塑像更是被橫摔出去百丈。

  哪怕是對陣並非戰力巔峰的徐鳳年,能夠從頭到尾穩占上風,老人深不可測的修為,也堪稱驚天地泣鬼神。

  老人終於走到了臺階頂部,視野之中,年輕藩王斜提涼刀站在遠處,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老人微笑問道:「淪落這般田地,你還是不願搬出整座北涼的氣運來對敵?」

  徐鳳年吐出那口淤血,換上一口新氣。

  如果沒有挨了拓跋菩薩那全力一捶,老人即是修為通玄,即便能夠擋下人間劍氣至極的兩袖青蛇,但也絕對不至於可以一掌倒推劍罡。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笑道:「我那點氣數確實不多,可把你留在武當山還是有機會的。」

  老人眼神中充滿憐憫,一語道破天機,「本以為你會說『哪怕我死此處,清涼山上還會有一位相貌身高相同的北涼王。』怎麼,這就是跟我拼命的底氣?什麼時候堂堂三十萬北涼鐵騎共主,當之無愧的武評大宗師,也這麼不思進取了?」

  徐鳳年握緊刀柄。

  老人好像並不急於出手,不知是擔心兩敗俱傷還是唯恐玉石俱焚,問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何方神聖?」

  徐鳳年嗤笑道:「喪家之犬!」

  老人愣了愣,然後哈哈笑道:「倒也算一語中的。」

  武當山腳牌坊處,有紫氣登山。

  正是被老儒士隨手丟下山去的那尊真武塑像,雖然塑像身軀破碎不堪,但是縈繞四周的紫氣反而更為濃重。

  徐鳳年冷笑道:「我只好奇你怎麼不在上陰學宮道德林,繼續裝那個瞎子老琴師了。」

  老儒士輕輕點頭恍然道:「難怪你早有準備,原來是徐渭熊向你洩露了天機。你還真是足夠謹小慎微,原本以我在上陰學宮對那名魚姓女子的照拂,你怎麼都不該將我視為敵人才對。只可惜現在澹台平靜不會幫你,任你機關迭出,到頭來仍是一切成空,萬事皆休。」

  徐鳳年左手持涼刀,橫刀在前。

  他右手雙指併攏,在刀背輕輕抹過。

  老人笑道:「蚍蜉撼大樹。」

  徐鳳年答道:「有位你們儒家的弟子,卻說可敬不自量。」

  老人揮了揮袖子:「那豈不是我誤人子弟了?」

  徐鳳年併攏雙指停在刀尖。

  無聲無息之間,那柄涼刀如貼符籙。

  高樹露曾經被此式「封山」。

  老儒士依舊泰然自若,瞥了眼那柄先前平平無奇的北涼刀,當下仿佛了蘊含無窮無盡的道意,雪亮刀身之上,隱約有一條漆黑蛟龍張須遊曳。

  可老人竟然還有心情稱讚道:「大有意思了。」

  徐鳳年眼前之人,本該逝世八百年之久。

  尤其是當大奉王朝開國,儒家地位水漲船高,之後歷朝歷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為至聖先師!

  無數文臣,無論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以陪祭其左右,視為無上榮光!

  張家聖府,龍虎山天師府,南北稱聖八百年。

  但是沒有誰真的覺得趙家能夠媲美張家,尤其是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趙家大概連給張家提鞋也不配吧。

  這個不起眼的老儒士。

  便是初代張家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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