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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九


  §第374章 子曰

  沉沉夜色中,剛剛給人一腳踹下小木板床的年輕藩王,搬了條竹椅坐在屋簷下,他倒也沒太虧待自己,不忘拎了壺綠蟻酒和一碟花生米出來,酒沒喝,小碟子擱在袍子上,慢悠悠一粒一粒丟入嘴中,長夜漫漫,省著點吃吧。

  徐鳳年歎了口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本以為幫著她掙了那麼多銅錢,她心情顯然不錯,事實上也的確讓他摸上了小床,可當他的爪子剛覆上某個「終於不太平」的地方,結果都沒來及回味,馬上就慘遭橫禍了。

  徐鳳年低頭瞥了眼襠下,憂傷道:「江湖義氣少年郎,有福你享,有難我扛!夠講義氣吧?」

  嘀咕過後,徐鳳年靠著椅背,雙手抱著後腦勺,仰頭望去,明月當空。

  入秋了,夜涼如水。

  白天顧劍棠與白衣僧人那場交鋒,以及之後澹台平靜在大小兩座蓮花峰惹出的動靜,他都感知得到,甚至連顧劍棠和澹台平靜最終在山下相見,徐鳳年都一清二楚。

  有些事,顧不上,也管不著,真要計較,只會徒增煩惱而已。

  涼州關外最北虎頭城,屯兵最多的北莽中路大軍三線並進,章法森嚴,滴水不漏。

  好在曹嵬謝西陲兩人聯手,在西域密雲山口打出了那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大勝仗,只是謝西陲麾下的兩鎮騎軍,還有韓文豹柴冬笛收攏起來的馬賊,幾乎損失殆盡。懷陽關都護府已經下令破格擢升謝西陲為流州副將,暫時統轄臨瑤鳳翔兩鎮所有兵力,而且兩萬爛陀山僧兵也一併交由謝西陲調度。謝西陲部騎軍折損不大,清涼山和都護府經過匆忙臨時決議後,決定讓謝西陲領軍向北突進,與已經逼近北莽君子館一帶的鬱鸞刀部幽州精騎,形成左右呼應的齊頭並進之勢,直搗南朝西京!

  幽州葫蘆口外還算風平浪靜,涼莽雙方心知肚明,這處戰場再不會是決定大局走勢的勝負手,只會是一些小打小鬧。那撥脫離吳家劍塚的二十多騎劍士,正好借此機會帶領小股騎軍遊曳關外,雖說只是不痛不癢的錦上添花,但好歹也是樁好事。

  流州青蒼城以北地帶,黃蠻兒和寇江淮的兩部騎軍蓄勢待發。

  今日下午算是與蘇酥達成了口頭盟約,兩萬蜀昭步卒不能說是杯水車薪,但也就只能在涼州關外作為一支奇兵去用了,輾轉騰挪空間極小的一場仗,打到需要劍走偏鋒的時候,絕不是什麼幸事,徐鳳年無比希望最後根本用不著那兩萬人趕赴戰場。至於隨後韋淼幫忙給陳芝豹捎話,說是不會阻攔老夫子趙定秀的兵馬過蜀入涼,可信,卻不可全信。當下廣陵江附近的南北疆域,一團亂麻,燕敕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離陽三大藩王共同起勢,也許忠心趙室的離陽朝野還會覺得有顧劍棠這位定海神針,會認為朝廷依舊佔據些許優勢,但是徐鳳年知道,顧劍棠與太安城趙家的緣分已盡,女婿袁庭山在春雪樓慶功宴上的叛離朝廷,外人看來是給老丈人顧劍棠出了難題,但那個野心勃勃的瘋狗,何嘗不是一種心有靈犀地順勢而為。

  現在徐鳳年除了箭在弦上的關外戰事走勢,真正擔心的還有朝廷之前答應的漕糧入涼一事,以他跟靖安王趙珣的「交情」,加上趙珣如今馬上就要被推到龍椅的位置上,如果朝廷漕糧還能順風順水運到陵州才是怪事。

  原先這些事都不是事,趙珣即便真的穿上了龍袍,畢竟只是牽線木偶罷了,能夠說上話,但肯定不能真正左右形勢,即便燕敕王趙炳對北涼也心懷忌憚,但只要有趙鑄在那邊,終究能夠回旋一二。

  但自從遇見林紅猿後,徐鳳年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那就是北涼,真正意義上迎來腹背受敵的最大困境!

  徐鳳年細細嚼著一粒花生米,平靜道:「趙鑄,這是你逼我跟你爭的,就算將來我坐不上那張椅子……」

  徐鳳年歎了口氣,沒有說出什麼狠話。

  今天黃昏,那頭海東青從清涼山梧桐院傳來一個隱秘消息,寥寥四字。

  「已至涼州」!

  這四個字,是二姐徐渭熊親筆,而且一望便知,她當時下筆極為沉重。

  這是一樁謀劃已久的秘事,甚至連拂水房養鷹房都完全沒有參與其中。

  至始至終,都只有徐渭熊一人佈局。

  幾年前,徐鳳年第二次遊歷江湖,身邊除了羊皮裘老頭兒和小泥人,還有後來死于蘆葦蕩呂錢塘,有如今極有可能貴為皇后的舒羞,有不少人。在這其中,那名抱白貓的豐腴女子,很不起眼。最後她便被徐渭熊向徐鳳年「借走」帶去了上陰學宮,當時徐渭熊說了句很奇怪的言語,說是要用本名魚玄機的魚幼薇做魚餌,從湖底淤泥裡釣出一頭千年老王八。事實上這些年徐鳳年並未深思,幾乎忘記了這件事情。直到今年魚幼薇以學宮稷上先生的身份,帶領一群稷下學子趕赴北涼遊學,開始在北涼各大書院往還傳道授業,徐渭熊這才跟他說起了當年之事。原來魚幼薇不止是身世不俗那麼簡單,身為大楚人氏的李淳罡當年就曾經隨口提及過,大楚歷代皆有女子劍侍,憑藉煌煌劍舞鶴立雞群于世,修為不高,其意卻長,真是咄咄怪事。而魚幼薇的娘親便是大楚最後一位古怪劍侍,與國師李密的棋術並稱於世,至於為何如此奇絕,那本就是一樁撲朔迷離的大楚姜氏秘事,隨著西壘壁戰役結束,便一併湮沒於歷史塵埃,世人自然不得知。

  徐渭熊在上陰學宮求學那些年,只對三人尊稱先生,兩位授業恩師,一位是門下弟子幾乎全部被北涼收入囊中的文壇宗師,韓穀子,一位便是最早投靠北涼徐家的王祭酒,也是那場士子赴涼的牽頭之人。

  最後一位,徐鳳年只聽說是個目盲老琴師,常年結茅而居於上陰學宮的那座道德林。

  徐渭熊傳來的消息「已至涼州」,正是此人。

  世外高人,仍在人間。

  尋常武人會覺得這是句廢話。

  可自從徐鳳年見識過那位與國同齡的太安城宦官後,或者說更早一些,在他遇到真正的天人高樹露後,開始明白一個道理。

  如今世上又多了一個不可以常理度之的澹台平靜。

  這句話,哪裡是什麼廢話,分明是假話!

  能夠躋身儒家聖人的讀書人,自北方張家聖人起,到西楚曹長卿,幾乎就沒有誰有好下場。

  同為三教中人,釋道兩教,卻幾乎是代代有人成功證道,或圓滿,或飛升。

  為何唯獨儒家不得「善終」?

  澹台平靜曾經以練氣士身份,將其解釋為天道使然。

  徐鳳年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只是並沒有把道理說全。

  神游物外的徐鳳年突然想起一事,放下酒壺碟子,起身跑去挑水了。夜深時分,洗象池那邊應該好不容易清靜下來,那就把水缸裝滿水。

  只是徐鳳年剛推開青竹柵欄,就忍不住要跳腳罵娘了,這深更半夜的,竟然還有兩撥人往洗象池那邊湊?!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不管了,那幫江湖草莽愛咋的咋的,真要惹火了自己,就讓那幫王八蛋嘗一嘗秋高氣爽涼水澡的滋味。

  他挑著擔子繼續往那邊行去。

  踩著透過竹林細細碎碎的月光,臨近洗象池,徐鳳年已經瞭解一個大概,兩撥分別抱團的外鄉江湖人士,各有一人在白天燒香的時候起了衝突,由於北涼律法苛刻,已經有鮮血淋漓的教訓在前頭,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鬥毆逞兇,雙方就約好了在深夜在洗象池切磋切磋,偷偷立下生死狀,卻不可攜帶兵器,一律生死自負,而且事後絕不得告知武當山腳的北涼地方官府,即便不小心洩露出去,也要咬緊牙關不牽連他人。當徐鳳年走到竹林盡頭,停下腳步,舉目望去,只見雙方在洗象池畔氣勢洶洶地兩相對峙,七八人對陣二十餘人,人數懸殊,可前者氣勢更壯,後者兵力占優,卻顯得有些鴉雀無聲,任由七八人裡的為首一人幾乎指著鼻子戳戳點點。

  徐鳳年轉頭望去,池中那塊出水巨石上,一個原本仰面而躺的婀娜身形坐起身。

  大晚上曬月亮的女子這個動靜不大不小,被有些耳聰目明的江湖好漢發現後,氣氛瞬間尷尬起來。

  她坐直身體後,面對兩撥啞然失聲的傢伙,開口道:「你們繼續,不用理我。」

  眾人定睛望去,池水搖動,月輝恍惚,只見她獨坐石上,左手邊整齊擺放著一雙靴子,右手邊隔著一壺酒。

  她的姿容並不出彩,只是此時此景,便襯托得她朦朦朧朧,增色無數。

  她開口說話後,酒壯慫人膽,美色更是能夠壯膽,那個原本給人指著鼻子訓斥的魁梧漢子頓時嗓門震雷響,重重握拳拍在胸口上,「王松風!老子縱橫江湖數十載,靠什麼?靠的就是一個義字當頭!我不管你白天跟李邦賢誰對誰錯,既然他找到了我,就是把我洪明堂當朋友!哪怕你請來了唐幫主和宋大俠助陣,咱們今兒就各憑本事,按著道上規矩,最後誰趴下誰認錯!」

  他對面那個矮小男子翻了個白眼,直接跳起來就摔了一記大耳光過去。

  混江湖,如果說打人是結仇,那麼打人臉就是結死仇了。

  於是雙方就因為那名女子橫插了一句話,開始大打出手,起先有些人還講究身份,到最後打狠了,撩陰腿黑虎掏心猴子摘桃等等不入流招式,都用上了,而且似乎用得都挺爐火純青。各種驢打滾狗吃屎,更是層出不窮。

  慘烈!

  挑著水桶一旁觀戰的徐鳳年,都替有些挨揍的英雄好漢感到肉疼。

  給人一巴掌扇在臉上,扇得整個人在空中旋轉好幾圈在落地,能不疼嘛。

  或是給人一腳撩中褲襠,倒地後雙手抱緊褲襠滾來滾去,卻要咬牙堅持不去哭爹喊娘,能不壯烈嗎?

  並不引人注意的徐鳳年趁這機會來到洗象池畔,裝滿兩木桶水。

  那名女子已經穿好靴子,拎著酒壺飄落在徐鳳年身邊,眼神古怪。

  徐鳳年停下手上動作,笑問道:「童莊主這麼有閒情逸致?」

  金錯刀莊的年輕女當家正色道:「之前王爺臨別有贈言,童山泉銘記在心!相傳洗象池一直是武當劍癡王小屏的練劍之地,他曾以竹劍去斬瀑布,就想來此試試看,只可惜毫無所得。」

  徐鳳年輕聲道:「人人有人人的因緣際會,不用強求,尤其是遇到那種將破未破的瓶頸之時,更急不得。」

  童山泉腰間一側同時懸佩武德、天寶兩柄名刀,她點了點頭,對於今夜的失望而歸,顯然並無心結。

  這也符合徐鳳年對她的印象,大氣。

  徐鳳年習慣性抖了抖扁擔,與鄉野間挑水的村夫無異,在分別之際對她笑道:「你要是不介意,回頭我讓人給你捎去王仙芝的一部拳譜,和一些我自己的刀法心得。」

  童山泉愕然,然後直截了當問道:「王爺可是需要我做什麼?」

  徐鳳年點頭道:「當然!」

  童山泉眨了眨眼眸。

  徐鳳年繼續道:「以後練刀練出一個比顧劍棠還厲害的刀法宗師,若是那時候童宗師能夠在行走江湖的時候,與人說一句受過北涼某人的指點,就更好了。」

  童山泉微微一笑,幹脆利落道:「好!」

  這個時候,有人鬼鬼祟祟往他們兩人這邊摸過來。

  徐鳳年轉頭瞪眼,大聲怒道:「老子的爹當了二十年北涼綠林總瓢把子!他娘的你小子敢惹我?!」

  那傢伙給這份跋扈震驚得呆若木雞,權衡利弊一番,興許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灰溜溜轉身。

  徐鳳年轉回頭,玩笑道:「我沒說錯啊,我爹他本來就是北涼黑白兩道的扛把子。」

  童山泉說不出話來。

  徐鳳年挑水離去。

  童山泉望著他的背影,最後緩緩轉身,腳尖輕輕一點,長掠而逝。

  洗象池畔,則是滿地雞毛。

  徐鳳年回到茅屋,把水倒入水缸。

  當他轉身望去,看到了鄧太阿。

  徐鳳年沒有興師問罪,臉色沉重,說道:「我去取刀。」

  鄧太阿點了點頭。

  徐鳳年敲門而入,從桌上拿起那柄涼刀,輕輕離開。

  沒過多久,徐鳳年和鄧太阿兩人並肩站在大蓮花峰石階的頂部盡頭。

  鄧太阿平靜問道:「知道身份嗎?」

  徐鳳年搖頭道:「不清楚。」

  腰佩雙劍的桃花劍神不再言語,閉目養神。

  徐鳳年說道:「不到萬不得已,你不用出手。」

  鄧太阿依然沉默。

  武當山山腳,有一老一少穿過牌坊,緩緩登山。

  少年叫苟有方,曾是東海武帝城最市井底層的人物。

  直到少年某天遇到了一名端碗入城的奇怪中年人,還有一位緊隨其後相貌平平的中年人。

  少年至今仍然不知前者是謝觀應,後者名叫鄧太阿。

  然後少年在離開武帝城後,四處遊歷,又遇上了身邊這位傴僂老人,結伴西行,來到北涼。

  少年只知道他姓張,就喊老人張爺爺。

  老人是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像是個嚴厲的學塾老先生。好在少年雖然不曾學文識字,但天生性情淳樸知禮,一老一小相處得還算可以。

  少年在拾階而上之時,念念有詞:「子曰: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類似言辭語句,都是一路上老人想要說話時教給少年,少年也只管死記硬背,意思不明白就不明白,先放著。

  當少年照本宣科念出那句「子曰: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後。

  老人忍不住歎息一聲。

  老之將至,人之將死。

  自大秦覆滅,八百年以來,世上一代代讀書人,都要誦讀那些在聖賢書裡密密麻麻的「子曰」二字。

  如今離陽大興科舉,士子更多,自然子曰更甚。

  這個「子曰」。

  即那位儒家張聖人說的話。

  此時,老人唏噓感慨道:「原來,我說了那麼多話啊。」

  少年問道:「張爺爺,你說什麼?」

  老人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有方,你算是我的閉關弟子,以後喊我先生就好了。」

  少年一臉茫然。

  老人牽起少年的手,繼續登山,淡然道:「你有很多位師兄,最小的那位,叫黃龍士。」

  少年習慣性喊了一聲張爺爺,好奇問道:「是跟春秋大魔頭黃三甲同名的黃龍士嗎?」

  老人一笑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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