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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七


  李吉甫望著言談無忌的三人,心底深處有些羡慕,自己雖然與身邊這位既是皇親國戚又是當朝重臣的侍郎大人多有私下相聚,但他其實從來都不曾真正放開手腳,每次聚會返家,甚至都要翻來覆去細細思量,是否在某處措詞上有何不妥有何失禮。這怪不得李吉甫患得患失,誰都清楚身為天子近臣第一的陳少保,在那小朝會上佔據一席之地,指日可待。而且相比一般京官,李吉甫知道更多可靠內幕,離陽朝廷空懸數十年的中書省,在齊陽龍入主後,可謂百廢待興,在門下省擔任左散騎常侍的陳望,雖然已是正三品的高官,但極有可能在一兩年內就轉入中書省,擔任那至今尚未有人「坐實」的中書侍郎一職,三省六部的侍郎並不少,但中書侍郎無疑是最有分量的那個,不是翰林不獲美諡是大勢所趨,但這些規矩都管不著這位陳少保,三十歲出頭的中書侍郎,在武夫亂國的舊離陽朝也許不算驚世駭俗,但是李吉甫敢斷言這必是一樁後無來者的官場壯舉。

  趙右齡,殷茂春,晉蘭亭,機關算盡,都在眼巴巴盯著那個「首輔」頭銜。

  但唯獨陳望,是如此心不在焉和閒庭信步。

  也許當時在場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祥符二年的這場欣然亭聚會,在後世青史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風流雅事。

  被坦坦翁親口讚譽為「董家子腕中有鬼神,見字如沐春風」的書壇新秀,董巨然,寫下了千古名篇《欣然亭》,為齊陽龍破格提攜的年輕畫師黃荃在禮部侍郎晉蘭亭親自為其鋪開宣紙後,大醉酩酊,揮毫潑墨,畫出了一幅當日就被皇帝陛下掛在禦書房的《醉八仙》,而那首幾乎一夜之間便傳遍京城的《俠客走京華》,更是以孫寅起頭,晉蘭亭、嚴池集、宋恪禮、陳望、範長後、高亭樹在內總計六十四人,共同寫就這首名動天下的長詩。

  當然這一日的欣然亭,豈能只有俊彥豪傑,而無動人胭脂?京城三位各有千秋的花魁,紛紛登臺,或舞或歌,尤其是曾經登評胭脂榜的那名女子,被譽為聲色雙甲的李白獅,那場獨舞,堪稱技驚四座。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李白獅在那日之後,就在太安城徹底杳無音信,消失得那般決絕,好像從未來過這世間一般。事後有人根據她在宴會上的隻言片語,猜測是因為與一位不知姓名劍客遊俠相互愛慕,從此神仙眷侶逍遙江湖去了。

  無風吹雨打,風流自散去。

  宴會人流一直到深夜才陸續離去,李吉甫早已醉得不省人事,官職最高也是唯一一個沒有飲酒的陳望,本想親自帶著李吉甫離開,只是被人挽留,實在脫不開身,就只能請人代勞送李吉甫回去,而那個人竟是堂堂禮部侍郎晉蘭亭,親自與高亭樹攙扶李吉甫返回馬車。孫寅離開得也晚,不過來時兩人,去時孑然,旁若無人,滿身酒氣地策馬狂奔,驚煞許多京城大家門戶的婉約小娘。範長後在眾人慫恿下與吳從先又來了一場「先後之爭」,雙方妙手迭出,吳從先雖輸了棋局卻不輸了氣勢,讓觀戰者大呼過癮,經此一戰,吳從先隱約奠定了範長後一人之下離陽圍棋第二的地位。嚴池集和宋恪禮還有那個諢號孔武癡的同鄉人一起離去,《欣然亭》、《醉八仙》和《俠客走京華》這一文一畫一詩都交由給這位年紀輕輕的天子親戚,他馬上就會送往皇宮。

  夜色深深,燈火依舊朗朗,欣然亭只剩下十餘人,京城皆知素來滴酒不沾的陳望留到了最後,範長後與吳從先已經下完棋,後者與一幫朋友乘興而歸,仍然逗留亭中的人物都是太安城官場上的新貴人物,也願意放下臉皮去跟陳望這位中樞高官套近乎,不過大家都是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讀書人,哪怕喝多了,閒談舉止仍然絲毫不減文人習氣,自當不俗。而陳望也從不是那種喜好拿捏架子的人物,與他們也都融融洽洽,最後,不知是誰意猶未盡,便花了點銀子喊來了在此次聚會中「走場」掙錢的一位樂家唱曲女,那女子懷抱琵琶,不抹脂粉,雖不是什麼國色天香,可燈火搖曳中,也有幾分楚楚動人的意味。怯生生的她顯然在今天宴飲中生意冷清,沒招攬到什麼生意,不似其他同行女子,雖有疲態,但早就錢囊鼓鼓滿載而歸,這名女子,坐在亭外一條備好的小凳上,彈抹琵琶前,快速瞥了一眼亭前坐在蒲團上的眾人,十來人,大多坐在階上的蒲團上,臺階有高下之別,最高處坐著兩個並肩的年輕男子,她也能猜出既然這些人能夠出現在欣然亭中,而不是跟大多數士子那般離著亭子老遠,那麼應該就是今日京郊宴飲中最有地位的那類人物了,是泱泱太安城真正的大人物,就算今日不是,以後也肯定是。她有片刻的失神,她很好奇這些等待自己琵琶聲的年輕公子們,若是穿上了官服,是怎樣的光景?

  其中那個雇傭她唱曲的公子,坐在臺階低處,笑著柔聲提醒道:「姑娘,該起聲了。」

  她俏臉一紅,略顯局促慌亂,輕聲道:「公子稍等片刻,容奴婢試音一二。」

  聽著女子的輕輕撚動琵琶弦,有意無意得以跟陳少保並肩而坐的範長後微笑道:「是我們祥州那邊典型的江左吳家技法,以下出輪見長,音不過高,節不過促,舒緩有度,不比北方的大弓飽滿,但亦有一番獨到旨趣,因此曲目也是多江南風韻的文板小調。酗酒過後,聽上這麼一曲,的確舒服。」

  陳望笑著點頭,輕聲道:「我是直到京城,才曉得琵琶一物原來在我家鄉那邊,還有個馬上鼓的說法。我當年只是個寒酸書生,沒能去邊關遊學,說來慚愧,哪怕就是想要附庸風雅,也只有貽笑大方的命,所以這麼多年就很識時務地不太參加宴飲集會。別人說我不好養望之事,那真是抬舉我了。」

  「詞曲名,女兒紅,是說那江南水江南酒和那江南的女子……」

  隨後聽到那女子嗓音清脆的曲前念白,範長後咦了一聲,笑道:「巧了,是說那女兒紅酒,我家鄉自古便有此風俗,家中有女兒誕生之時,便會埋下一壇酒,飲酒之時便是女子出嫁之日。除此之外,也有狀元紅,則是家中男子考取功名時,方才取出宴客……」

  然後範長後突然發現陳望好像有些神情恍惚。

  「一分米黍氣繞梁,兩分流水天微涼,正值三分杏花香。一聲春雷埋一壇,過了十八年,女兒紅,女兒笑,女兒嬌,新酒變陳釀,小娘在等披紅妝……」

  閉上眼睛靜聽琵琶聲和女子唱腔的範長後,他最終輕輕歎息一聲,原來這支曲子的結局,並不像酒名那般美好。

  曲中那名女子,等了很多年,仍是沒能等到遠在他鄉的公子,而她也沒有為其他男人披上紅妝,就那麼死了。

  按照習俗,若是家中女子未曾出嫁而夭折,那一壇女兒紅酒便會稱作花雕,也要取出喝掉。

  曲中末尾,說那位公子最終返鄉,雖然已經高中狀元,但卻只能在墳頭獨飲那壇酒。

  範長後睜開眼睛後,這一次已經從陳望臉上看不出什麼異樣。

  曲終人漸散。

  根本不用範長後請求,就有人主動借了這位黃門郎一匹駿馬,範長後騎上馬的時候,無意間轉頭,看到陳望站在亭外,似乎跟那唱曲小娘說了一句話才走向馬車。

  範長後沒有半點探究的念頭,以陳望那有口皆碑的品行和範長後本人對這位陳少保的認知,絕對不會認為這位左散騎常侍會有半點輕薄企圖。

  範長後騎馬緩緩而行。

  當年身在江湖之遠,如今居廟堂之高。

  恩師,如今連那孫寅都想要好好做官了,我範長後雖然下不出你的那盤春秋,但我會盡力下好自己的這盤棋局。

  遠處,陳望登上馬車,在上車之前,他向那懷抱琵琶的女子問了一句話,問她曲中那個公子晚歸,是不是不如不歸。

  女子怯生生的,不知如何作答。陳望本就只是無心之語,就此告辭離開。

  陳望頹然靠著車廂壁。

  哪怕當年迎娶那位姓趙的金枝玉葉,哪怕老丈人是一國郡公,婚宴之上他陳望也不曾飲酒,為此當年許多參加婚禮的趙室勳貴子弟,還有過許多冷嘲熱諷,但是這麼多年過去後,他陳望輾轉京城各部,一次次魚躍龍門,別說那些不成氣候的功勳王孫,就是那些位高權重的郡王國公,也只敢與他陳望平起平坐了。

  陳望今日此時竟是拎回了一小瓶酒。

  就在昨天,他收到一封口頭上的隱秘諜報。內容只有四個字,已死。有愧。

  有愧的是北涼。

  已死的。

  是恰如那曲子中從女兒紅等到了花雕,也沒能等到人的可憐女子。

  江南之南,黃梅時節家家雨。

  西北之北,蘆葦蕩中飛絮飛。

  陳望一口一口喝著酒。

  無聲無息,喝酒不停,淚流不止。

  陳望當時第一個念頭是遷怒那個年輕藩王,遷怒整個他早已無牽無掛的北涼。

  他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除了當初那些銀子,那份知遇之恩,更多是因為她在北涼,他希望北涼安穩,歸根結底,只是希望她安穩而已。為此他這麼多年不怕伴君如伴虎,不怕官場的雲波詭譎。這個隱忍至極的男人,怕只怕自己會在睡中說夢話,喊出那個名字。

  但到頭來,可以憑藉一己之言促成天下版籍更改的他,可以勸說皇帝加大力度約束漕運的他,什麼都沒有做。

  官路上,夜幕下,馬車中,有個有可能成為第二個離陽張首輔的男人,像個孩子,嚎啕大哭。

  ……

  如果說祥符元年是一個讓離陽正統感到驚愕、卻仍然胸有成竹的一年,那麼祥符二年就是一個風雨如晦、讓人漸感不安的年份了。

  在這一年的暮春,在曹長卿的親自領軍之下,西楚叛逆氣焰熏天,靖安王趙珣所率的青州水師救援不及,藩王趙毅的廣陵水師全軍覆沒。這也直接導致宋笠在廣陵道陸地上好不容易贏得的均勢格局,在廣陵江的水面之上輕鬆打破。更讓人憂心的是作為最重要援軍的南疆勁銳大軍,在戰力更遜色於廣陵的青州水師不得不避其鋒芒後,只能從廣陵江上游少數幾個狹小渡口登岸,與此同時,喪失全部水師兵力的藩王趙毅,兵敗如山倒,隨著謝西陲親自主持東線,呼應西楚水師的沿江而下,趙毅殘軍只能愈發龜縮一隅,在宋笠手上奪回的地盤,如同悉數雙手奉上。江上一戰,牽一髮而動全身,南征主帥盧升象的大軍也不得不停下步伐,原地固守幾處要隘,以防西楚謝西陲揮師北上乘勢反撲。這自然使得離陽朝廷原本預計的南北夾擊東西合流、直至將西楚京城圍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好局面,成了一場空想。

  所幸值此國勢動盪之際,京城還有欣然亭聚會,這意味著民心尚穩,更有陳芝豹領旨親率一萬精兵悍然出蜀,還有在兩遼東線和薊北邊境上,大柱國顧劍棠和新任薊州將軍袁庭山都打出了一系列的漂亮勝仗。

  正午時分,廣陵江面上,數艘新近改掛薑字大旗的大型樓船逆流而上,沒有在西楚京城外的江面停留,而是繼續沿江向上駛去,這些戰船都是江上一戰從廣陵王趙毅手中繳獲。說來滑稽,這幾艘本該在那場戰役中發揮出巨大威力的樓船,更換主人之前都幾乎完好無損。居中一艘巍峨樓船之上,一行人憑欄而立,有雙鬢霜白的男子青衫風雅冠絕天下,有背負紫色劍匣的年輕女子絕代風華,更有披甲武將一個個意氣風發,氣度森嚴,也有一幫從京城臨時登船賞景的朝服文臣,談笑風生。在這其中,有兩個年輕男子最為矚目,若是拋開他們的身份,一個相貌平平,氣度內斂,他僅僅是因為所站位置而惹眼,他就站在青衫中年人身旁,隱約皺起眉頭,與船上大多數武將文臣的輕鬆愜意大不相同。另外一個年輕人就要讓人由衷的眼前一亮了,不得不驚歎世間竟有如此鐘靈毓秀的男子,白袍玉帶,迎風而站,真是如神如仙,足以讓旁人感到自慚形穢。

  船頭最靠前四人,分別是曹長卿,姜泥,謝西陲,宋茂林。

  如今謝西陲在離陽朝野的名聲極大,連老百姓都聽說西楚叛軍中出了一個了不起的天才將領,差不多有春秋兵甲葉白夔的架勢了。

  至於宋茂林,雖然在西楚廟堂是後進之秀,比之立下煌煌戰功的謝西陲,卻也不遑多讓,兩人一文一武,並稱大楚雙璧。宋茂林因為相貌出眾,仿佛世間謫仙人,加之文采斐然,除了大楚雙璧之外,又跟那位西北藩王一起有了個「北徐南宋」的說法。宋茂林本就出身豪閥,這大概就是真正的天之驕子吧。

  兩鬢霜色更濃的西楚主心骨曹長卿,突然轉頭對謝西陲低聲笑道:「怎麼,好不容易趕走一個宋笠,結果東邊陳芝豹到了青州水師,南邊來了個吳重軒,北邊盧升象也真正執掌兵權,覺得惡仗才剛剛開始?」

  謝西陲輕聲道:「如果寇將軍還在,會好很多。」

  曹長卿隨意笑道:「別管那傢伙,脾氣大……嗯,心也不小。」

  似乎有些忌諱,謝西陲默然無聲。

  曹長卿歎息道:「孫老太師去年說西楚拖累了我曹長卿,我如今倒是也想對你說一句,是我曹長卿拖累了你這個學生啊。」

  謝西陲搖頭道:「先生不可作此想,弟子世世代代便是大楚子民,大楚生我謝西陲,我亦是能為之死。」

  曹長卿突然笑了,「有個年輕人真該認識認識你,才好讓他知道什麼叫讀書人。那傢伙啊,當年對我們讀書人的怨氣不小,在江南道上見著棠溪劍仙盧白頡第一面,就問『先生能否賣我幾斤仁義道德』?至於他見著我後,也一樣沒什麼好臉色。」

  謝西陲納悶道:「可是我觀北涼種種舉措,在境內大興書院,極為善待赴涼士子,新涼王不像是這種人啊。」

  曹長卿會心笑道:「也許是男人肩頭有了擔子,就不能再隨心所欲了。不管怎麼說,徐鳳年的確是我這輩子見到最有意思的年輕人,甚至沒有之一。」

  然後曹長卿冷不丁自顧自笑出聲,自嘲道:「就算被我曹長卿如此誇獎,人家徐鳳年也不會感到有半點榮幸的吧,畢竟是統率三十萬鐵騎的離陽第一藩王,同時也是武道與我這個曹官子並列的大宗師。所以我說再多好話,也只能算是惺惺相惜了?說實話,幾年前剛見到那小子,可如何都想不到會是今天的局面,早知道當年就該揍他一頓,如今跟你們說起,也好吹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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