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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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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獨那個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冒出來的年輕人,仍是坐在當時給晏雁拉扯過去的那個位置上,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董鐵翎不愧是無數次死人堆裡站著的那個贏家,毫不猶豫就一個風馳電掣的兇猛前沖。 晏雁鬼使神差就又一次扯住那酒鬼的衣領,想著好歹將他拋出屋頂再說,至於他會不會摔斷腿腳會不會被董家殺手圍剿,她想著總好過眼睜睜看著他給董老賊一掌拍爛頭顱吧?只不過接下來的事態超出她的想像力,她既沒能把那傢伙丟下酒樓去,而滿城人都敬畏如無敵神明的董鐵翎在假裝前沖之後,就跑了,瞬間就無影無蹤了。就這麼無緣無故地跑了?晏雁瞪大眼眸,環顧四周,確定董鐵翎當真消失後,她還是不敢相信,就像她妹妹晏燕始終不敢相信情郎會辜負背叛她一樣。 晏雁雖然只見識過宋爺爺和黃老師傅點到即止的切磋,但真正高手過招即便不是什麼你來我往大戰個八百回合,可也絕不至於像董老賊這般虛張聲勢吼一聲就腳底抹油的吧? 一直袖手旁觀的徐鳳年提著酒壺站起身,望向那個失魂落魄的妹妹,問道:「你那個讓你生死相許的情郎,除了他姓王,還知道他到底叫什麼嗎?」 晏燕失心瘋一般又笑了,「你算什麼東西,也配知道王郎的名諱?」 也不見徐鳳年有什麼動作,這個漂亮到一定境界的年輕女子就在空中打了個轉,然後結結實實摔落在樓外街道上,大概是徹底昏死過去了,再沒有發出半點動靜。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握緊刀柄刀尖朝向自己的晏燕,眼神複雜,感慨良多,一時間有些無言,既想起了慕容梧竹慕容桐皇那對境遇淒涼的姐弟,也想起了早年徽山大雪坪的藏汙納垢,更想起了顛沛流離的西蜀太子蘇酥和老夫子趙定秀。徐鳳年歎了口氣,望向大概離著自己得有半裡外的一座屋頂,也算西域一方梟雄的董鐵翎雖然知道了幾分厲害輕重,卻不肯就此罷休,對危險極有嗅覺的老狐狸開始對心腹發號施令,應該是想拿屋頂近百董家殺手和街上陸續趕到一股股董家精騎來試試水的深淺。對於這座大奉皇帝用以彰顯邊功的重鎮,若不是曹嵬的那支騎軍,徐鳳年一直印象很淡,只知道早年好些行刺清涼山的殺手和刺客都拿此地當作歇腳喘氣的地方,至於軒轅青鋒說要虐殺色中餓鬼的董鐵翎,還真不是徐鳳年沒話找話,那個娘們當初還沒有跟他跟北涼貌合神離,的確無意間提起過這一茬,不過那時候她還有求于他徐鳳年,更沒有成為什麼武林盟主,恐怕當時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將來有一天會躋身大天象境界。對於腳下這座西域大城的印象,真正深刻鮮活起來,是曹嵬騎軍悄然奔赴西域後,尤其是在上陰學宮落魄到年老仍不敢還鄉的酸儒劉文豹進入此城,以前只停留在外城小打小鬧的拂水社也隨之開始加大滲透力度,徐鳳年才在案頭諜報上知曉了一些事情,比如在這裡隱藏有幾名後隋皇室的晏氏遺孤,只不過比起西蜀獨苗的太子蘇酥,兄妹三人的血統遜色許多,就算那幫後隋餘孽想要揭竿而起,估計自己都沒那個臉皮拿那三個孩子說事。西域雖大,曹嵬騎軍置身其中並不惹眼,但徐鳳年和拂水房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為了吸引西域的視線,徐鳳年遙控西域做足了一連串好戲,先是讓那位曾經白衣出襄樊的女菩薩大張旗鼓返回爛陀山,然後讓劉文豹在此城興風作浪,還在西域放出話去,說是王仙芝的那個徒弟要在此稱王稱霸,在大漠黃沙中另起一座武帝城。 一名打頭陣的董家殺手掠過鄰近屋簷,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地一刀斬下,徐鳳年也沒有怎麼在此地一鳴驚人的想法,更不願意就這麼暴露實力,畢竟要在城中長住。於是有模有樣跟那殺手過招起來,雙方打得那叫一個有聲有色,「好不容易」才一拳轟殺那名殺手,其餘董家殺手畢竟不是董鐵翎這種二品小宗師,眼看有殺人立功的希望,雖然直覺告訴他們沒那麼簡單,但還是前赴後繼奔殺過來,徐鳳年來者不拒,然後跌宕起伏很有懸念地一個一個宰掉,期間更有街上的董家騎卒不分敵我地射殺屋頂兩人,也都給那廝「驚險萬分」看似差之毫釐地堪堪躲過,這場景看得那董鐵翎幾乎氣得吐出幾口老血來,見多了假扮頂尖高手的貨色,哪來這麼一個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一般高手」的陰險王八蛋?等到了折了四十幾條人命後,老人終於肉疼起來,也不願畫蛇添足壞了那王姓年輕人親手佈局的西域大業,咬著牙一聲令下,在今夜外城戰事中所向披靡的董家兒郎頓時快速撤退。當他轉身背對那座屋頂向內城掠去的瞬間,突然一陣背脊發涼,老人似乎能夠清晰感受到那個年輕酒鬼的眼神,董鐵翎萬分確定,此人就算不是離陽年輕一輩中的一品高手,境界修為肯定也差不遠了。 就當董鐵翎以為脫離險境的時候,身邊就有人與他並肩而行,用再地道純正不過的姑塞州腔調對他說道:「帶句話給你的那個幕後主子,還想接著玩的話,我鐵木迭兒在北涼境內倒是新練出幾劍。」 董鐵翎絲毫不敢放緩腳步,所幸下一刻就不復見那人身影。 晏雁只覺得眼前一花,眨了眨眼後,那個本以為是借酒澆愁失意酒鬼的外城年輕人,仍是紋絲不動站在她眼前。 然後她看到那人拿手往臉上一抹,刹那間就換了一副略顯生硬古板的臉孔,如鬼披人皮夜行陽間,只是隨著他手指在臉上輕輕推抹過去,很快就像個「活人」了。 晏雁嚇得後退幾步。 徐鳳年當初在舒羞製造臉皮的過程中也學到些皮毛,比起舒羞的生根和入神兩種境界,差了許多火候,不過在夜幕中糊弄常人倒也不算什麼難事。 徐鳳年也不介意在這個女子面前洩露了這點不痛不癢的根腳,不過要是她那個妹妹在場,徐鳳年也會多個心眼,笑著看向見到鬼似的她,柔聲道:「就任由你妹妹在街道上挺屍著了?想來你們兩人暫時也沒了安全的去處,在董家讓人來辨認我的身份前,你不妨把她抱回屋頂,念在你兩次豁出性命『救我』的份上,我總歸會在天亮前周全你們姐妹二人的性命,至於天亮以後怎麼辦,是留在城內等死,還是出城逃命,那就是你們的事情了。」 那女子小心翼翼看了眼徐鳳年的影子,看來真的不是遊蕩人間的孤魂野鬼,她這才如釋重負,輕輕躍下屋頂,抱回妹妹,她盤膝而坐,動作輕柔抱著妹妹,慢慢的,她終於忍不住咬著嘴唇抽泣起來,低斂的眼眸,本就水靈,此時愈發水霧蒸騰,她既有被至親之人背叛的憤恨和痛苦,也有為至今親人而憐惜和淒苦。 而她驀然察覺到那個古怪人物就坐在她不遠處,一口一口輕輕喝著酒。 然後這棟酒樓的正對著的街道上,清輝灑落的月色下,遙遙出現她一眼就看出精悍到了極點的七八騎扈從,眾星拱月一般護衛著一個錦衣貂裘的年輕人。 晏雁頓時怒極,恨不得跳下去就提刀殺了那個讓妹妹墜入深淵的魔頭,比起那個更換臉皮的「酒鬼」,街上那個人,更像是披著人皮的歹毒厲鬼! 徐鳳年輕聲道:「借劍一用。」 不等晏雁答話,妹妹晏雁那柄佩劍就離鞘飛到了那人手中,他橫劍在膝。 只聽街道上那人在兩百步外就停馬,抬頭朗聲問道:「鐵木迭兒,敢問那位大樂府先生如何了?」 徐鳳年沒有說話,輕輕握住劍柄。 大風過邊城,嗚咽角聲哀。 那人重重冷哼一聲,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徐鳳年看著那隊人馬漸漸遠去的身影,有些意外,不曾想還能在這裡遇上熟人。 正是當年北莽境內那個隨意出手就是一塊六蛇游壁玉佩的闊綽青年,棋劍樂府的年輕俊彥王維學,但是另外一個身份就更加值得咀嚼了,北莽糧草重地寶瓶州持節令王勇的獨子。這傢伙竟然來西域攪動渾水了?徐鳳年臉色陰沉起來,如果說是王維學擔心棋劍樂府前輩的安危,或者說是想要在涼莽戰事中撈取偏門功績,才在這座城中翻雲覆雨,徐鳳年並不擔心什麼,可如果說是曹嵬騎軍被北莽諜子無意間發現了蛛絲馬跡,那徐鳳年就只能違背跟澹台平靜的約定了。 徐鳳年伸出手指隨意一抹劍身,長劍飛回晏燕身邊的劍鞘,輕聲問道:「他就是你妹妹看上的人?什麼時候到的城內?」 晏雁穩了穩心神,儘量讓自己語氣平靜,「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去年開春,至於他什麼時候進入城中,我就不知道了。」 徐鳳年松了口氣,事情總算沒到最壞的地步,那時候曹嵬騎軍尚未動身趕赴西域,至於王維學這個北莽大腿極其粗壯的二世祖有沒有察覺到那支騎軍的動向,應該同樣是奔著西域僧兵來的,徐鳳年對爛陀山不陌生,那裡山頭林立很正常,但是那些當時在自己眼前說得上話的枯槁老僧,有幾個顯得沒有那麼佛氣,倒是有幾分火氣,現在就知道為何了。他徐鳳年可以親自去山上為西域畫一張大餅,那麼北莽自然也能先見之明地秘密拆臺,甚至畫一張更大的餅給爛陀山,起哄抬價誰不會?只要能讓北涼吃癟,想來北莽是很樂意讓爛陀山去待價而沽的,大不了就讓這檔子事拖著耗著,對於北莽來說不會有什麼損失。 要不然順道又順手地宰了那個王維學,打著借兵爛陀山的幌子將董家連根拔起?大不了跟那個聞到腥味的拓拔菩薩,在西域來一場轉戰千里好了。 徐鳳年閉上眼睛,權衡利弊。 晏雁沉默了許久,終於開口問道:「公子是中原人氏吧?」 徐鳳年笑道:「祖籍遼東錦州,不算中原人。」 晏雁不是那種與人相處八面玲瓏的女子,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接下話頭,就這麼冷了場。可是她想到天亮以後自己跟妹妹二人的慘淡前景,就讓她呼吸都艱辛困難,只想著分心,想要跟那個莫名其妙出現在此地又行事詭譎莫測的人,隨便說些言語,才能不讓自己崩潰。 徐鳳年眺望遠方,沒來由有些感慨,略帶自嘲地柔聲道:「我以前認識一個離開家門行走江湖的女子,如你一般,也很俠義心腸,我曾經跟她一起走去北莽,一路冷眼旁觀,看著她吃了很多苦頭,還告訴她一些類似福禍無門唯人自招的無聊道理,她也倔強,最後我幫了點忙,如今也不敢確定對她是好事是壞事。」 徐鳳年轉頭微笑道:「你放心好了,我改變主意了,只要我在城內一日,你們就安生一日。要說理由,還真有一個,那就是這個江湖,沒了你們這些真正的女俠,哪怕高手如雲,那也該是多無趣啊。」 然後徐鳳年苦澀道:「這個江湖,已經沒有很多老人了。」 晏雁凝視著他,眼神清澈。 徐鳳年冷不丁笑問道:「怎麼,覺得我跟那董老色胚是一路貨色,其實是垂涎你們姐妹的美色?差別只是那老不修喜歡用強,我喜歡玩彎彎腸子那一套?好吧,我承認,被姑娘你看穿了。你啊,是才逃狼群又入虎口,還趕緊哭?」 晏雁嫣然一笑,梨花帶著雨,別有風情,輕聲搖頭道:「我知道公子不是這樣的人。」 徐鳳年後仰躺下,「說說城裡的事情吧,你揀選有趣的說好了,比如那座小爛陀山。」 她嗯了一聲,嗓音輕靈起來,臉上悲苦神色淡了幾分,不是柳暗花明的那種歡喜,而是徹底認命的那種,她身邊這個都不知道姓什麼的人,她知道他沒有醃臢心思,但更知道他只是這座城或者說她們生長地方的一個過客。但是她仍然順著他的話說下去了,「公子可能已經聽說山上有座從來沒有誰能夠轉動的轉經筒,但也許還不清楚其實山腳有個外號雞湯禪師的老和尚,很有意思,不是咱們西域人,是個念中原禪法的外來和尚,如果有人去茅舍問禪,老和尚必定先請吃一罐香噴噴的雞湯,他自己不喝,看著別人喝,然後給人說些質樸道理,所以才有這麼一個綽號。」 徐鳳年輕聲道:「中原有一脈禪宗的確有這托缽行乞天下的做法,自稱乞兒,只求一個真字。一缽千家飯,獨身萬里遊,最後這個老和尚到了這西域,煮起了雞湯給人喝?不過我很好奇,那煮湯的雞,是誰殺的?」 她愣了一下,無奈道:「這我怎會知道?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啊。」 徐鳳年打趣道:「姑娘你好像沒什麼佛性啊,就算真見著了雞湯和尚,也少不了被棒喝一聲癡兒,說不定連雞湯也喝不上一口。」 她無言以對。 徐鳳年笑著補救道:「那有沒有名人軼事傳到你們所在的外城?」 她點頭道:「當然,聽人說很多年前有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馬賊大搖大擺進了內城,喝上了老和尚的雞湯,就問他這種人能不能也成佛。老和尚說當然,只要放下屠刀便可。那個靠殺人起家的馬賊就笑了,說他殺人從不用刀,嫌麻煩,都是雙手錘殺敵人的,有個屁的屠刀?你猜老和尚怎麼說?他說啊,那就先拿起屠刀,再放下。你又猜怎麼樣?很多年後那個馬賊果真帶著一把刀回到山腳,當著老和尚的面丟掉那把刀,哭著說他想放下了。後來那個年過半百的馬賊就自己重新拿起刀剃光了頭髮,又放下刀,從此以後他就在老和尚身邊當了和尚,一心向佛。」 徐鳳年輕聲道:「此放彼放,此方彼方,此岸彼岸,此生彼生,確實是真的放下了。」 似懂非懂的她訝異道:「公子你還真信這事啊,其實連我心底也不大信的。」 那個越來越讓人不明白的傢伙沒有說話,於是她就接著說道:「還聽說那個雞湯老和尚喜歡唱一支蓮花落的曲子,曲子本來沒有名字,只不過百餘唱詞,有半數都是蓮花落三字,內城外城才給按上一個蓮花落的曲名。然後就有人去喝了雞湯,問老和尚他既然修禪幾十年了,那蓮花落沒落呢,老和尚就很遺憾地告訴那位似乎存心刁難的訪客,說他自己心中蓮花未落啊,不過等到哪天終於落下了,他也就能修成正果了,然後也就不再煮雞湯嘍。新近傳到外城的趣事是,有個外鄉人硬闖入內城到了山腳,也不喝那雞湯,只問老和尚是不是與他師父一般,是那什麼世間天人,很是奇怪……」 她自顧自說著,沒有察覺到那位公子聽到後來,臉色變得陰晴不定。 她更沒有意識到不知何時,屋頂又多了一個雙手空空的男子。 徐鳳年坐起身,也不去看身後那個當時棄劍背屍遠去西域某座大山的人。 那人冷笑道:「現在才知道你真是聰明,我師父勝過了他,你又勝過了我師父,本該接下來就得輪到你被新人鎮壓,所以你寧肯不當天下第一人,乾脆就捨棄了自身氣數,只當那位置更加安穩的四大宗師之一。」 徐鳳年淡然笑道:「你有一點說錯了,當年你師父沒有贏他,我也一樣沒有勝過你師父。他們兩人,只是對自己身處的江湖,或者說我們這些外人眼中的江湖,無所牽掛而已。事實就如你所想,不說境界高低,僅論戰力強弱,你師父便是對上八百年前的呂祖,也可一戰。哪怕武評九人,加在一起聯手廝殺,你師父一樣是想殺誰就殺誰,這才是真正的武夫極致。至於你師父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你自己去想,等你哪天想明白了,大可以重新拿回那柄菩薩蠻,找我報仇。」 王仙芝徒弟之一的木訥男子,武帝城樓荒沉聲道:「我要帶走那個叫余地龍的孩子。」 徐鳳年搖頭道:「就算我肯,他也不會跟著你走的。再者,與其靠人,不如靠己。」 樓荒沉默片刻後,平靜道:「我贏不了你。」 徐鳳年笑道:「那就只能等著我死了。至於是在這西域還是去北涼,都隨你。你只要不投靠北莽,我都不管。」 本就在這座城內住下的樓荒,身形一閃而逝。 徐鳳年沉默不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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