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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八


  老人果真往自己酒壺裡倒了幾兩酒,倒完了酒,晃了晃那只粗劣酒壺,再把精緻酒壺還給徐鳳年,老人不忘說道:「老兒多嘴說一句啊,公子可別惱,雖然公子你看著就是大家大戶裡出來的有錢人,只是過日子啊,可不能這麼大手大腳的,家業再大,也得精打細算才行。公子要是不愛聽,就當老兒放了個屁,千萬別把酒要回去。」

  那個黝黑青年有些緊張,相比他這個一輩子都在深山跟石頭打交道的爺爺的言談無忌,他去過更多的陵州郡城縣城,更知道厲害輕重,也見過許多鮮衣怒馬的紈絝子弟,聽過許多將種子弟的跋扈傳聞。雖然如今陵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多了錦衣遊騎,一口氣關押了很多有錢人家的子弟,但這個年輕采石匠真正近距離對上這種家世高高在上的同齡人,還是相當緊張。

  徐鳳年微笑道:「當家的人,是得有這麼個當家的法子。對了,老伯,我聽說你們大魚山採石場每人每日採石量是八十斤,兩趟入山出山,雖說有二十五裡山路,卻也不至於太過吃力,怎麼老伯要一次就背一百來斤重石?」

  那年輕采石匠不想爺爺對外人說太多,於是出聲提醒道:「阿爺,咱們要動身了。」

  在孫子的幫忙下,老人蹲著重新系好捆綁石料的牛皮繩,緩緩站起身後,轉頭對徐鳳年大大咧咧笑道:「刺史大人是有過這麼個規矩,不過公子有所不知,採石場還說了,在做成一百二十斤的任務後,多背十斤石料就有一文的賞錢,老兒和孫子還有前頭的兩個兒子,四個人加在一起,一家人每天兩趟,怎麼也能多背個四五百斤,那就是四五十文錢,對咱家來說,可了不得。老兒還有些氣力,兒子孫子也都孝順,只讓老兒背一趟,這不就想著一趟多背個二三十斤石料,走得慢些,但能多賺兩三文錢那也是好的。官府那邊結帳也一直爽快,咱們幹活也就有幹勁。」

  徐鳳年笑著點頭。

  老人興許是喝了幾口好酒,意猶未盡,笑臉淳樸,最後對徐鳳年說道:「不過老兒我一大把年紀了,賺不賺那兩三文錢,也不算什麼事。只是聽說王爺要在涼州北邊建造一座大城好打北莽蠻子,老兒就想雖然這輩子是沒機會去北邊了,但趁著好歹剩點氣力,每天多背二三十斤,既能賺兩三顆銅板,又覺著以後那座城造起來了,說不定老兒多背的那點石料,趕巧就能多扛下北蠻子幾箭,一想到這個,老兒心裡頭就舒坦。村子裡很多年輕娃兒都不跟他們爹一起採石了,見過陵州很多城裡風光,心也就大了,嫌棄開山挖石沒出息,都去當了邊軍,咱們這幫老頭子多背幾萬斤石頭,早點把城給建起來,他們說不定就能多回來幾個過年。」

  老人突然停頓了一下,望著遠方的天空,輕聲呢喃道:「聽採石場當官還有當兵的人說,王爺家後頭那三十萬塊石碑,得有一半都是用咱們大魚山的石料。家裡有娃兒投軍的那些老傢伙,都說如果有天家裡有誰回不來了,要在那些碑上刻上名字,那麼用咱們家鄉這兒的石料,也是好的。」

  老人已經開始前行,身後突然傳來那個富貴人家年輕公子哥的喊聲,「老伯,你等一下。」

  隨後年輕采石匠詫異看到那人脫掉裘衣,交給那名高大如男子但容貌似神仙的白衣女子,那人走到自己爺爺身邊,不由分說解開繩索,背上了石料,看著不像是個會做粗活的公子哥,背著一百多斤的石料竟是氣定神閑。那人身後各個氣態非凡的四個人則悠悠然牽馬而行,更襯托得那傢伙……腦子有點不正常?這到底算怎麼回事?膚黑年輕石匠一時間有些走神,難不成現在的北涼紈絝公子都這麼好說話了?倒是老石匠比孫子更加「心安理得」些,活到了七十多歲,老人雖說這輩子都在跟不會說話的石頭打交道,但也許是越是跟死物相處更久,反而更看得清人心黑白,老人不知道那個送酒喝的公子哥是不是大好人,但相信起碼不是什麼壞人。對於身邊這位公子哥為何會幫忙背石出山,老人想不通也懶得想,就像大魚山的采石匠代代相傳,山中有洞,洞中藏潭,潭內又有似魚似蛇的靈物,等待化龍之日,只是誰都沒親眼見著,如今眼界越來越廣的年輕人是不太信了,但老一輩仍是都願意相信。

  一行人背石出山後,跟那個奇怪俊哥兒嘮嗑了一路的老人,都已經拍著胸脯說要把村子裡最俏的姑娘介紹給他了,有他這在村子裡說話還管用的老兒牽線做媒,這事兒准成!可惜那俊哥兒說他有了媳婦,這讓老人很是遺憾啊。最後那年輕人在卸下石料後,跟老人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言語,說他會盡力的。老人也沒聽懂在說啥,只好笑著點頭。

  鐵木迭兒本以為這無非是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吃飽了撐著,與那些采石匠收買人心,少不了讓那陵州諜子「無意間」洩露身份,不曾想徐鳳年披回裘子後,就那麼直接出山了,連那諜子從頭到尾都蒙在鼓裡,根本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到最後,鐵木迭兒只能是覺得這年輕藩王真的很無聊,否則道理講不通。

  五騎來到這大嶼洞天,結果是四騎率先離山,那個當時聯手徐偃兵給鐵木迭兒一行人造成致命麻煩的高大女子,不知為何說要回山一趟。

  澹台平靜單騎入山,最終牽馬走入大嶼洞天另外一座側峰的半山腰,但是沒有入洞,就站在洞口等著,暮色,夜色,晨色,她終於等到了兩個外鄉道士。

  一位年輕道士和一位年幼道士,道袍明顯不同于采石匠經常見著的大魚山道人裝束。

  年輕道士對澹台平靜溫和致禮道:「貧道武當李玉斧,見過澹台前輩。」

  那個小道童也跟著師父,有模有樣行禮道:「小道武當餘福,見過澹台前輩。」

  澹台平靜看著這對從武當山走出然後走入大嶼洞天的師徒,淡然道:「李掌教也望見了大契機?」

  李玉斧微笑道:「貧道還要感謝前輩的守候。」

  澹台平靜看似站在洞口,實則是攔在洞口才對,語氣不算有多和善,「此緣初起於我們師徒,是我們看著白蛇走江蛻變成蛟,然後看著它沿江上游。如今又是我們……是他,親手牽動異象。」

  那年幼道童一本正經說道:「腳下大道,人人可行。」

  澹台平靜看著這個故作高人言語的孩子,笑了笑。

  給人盯著瞧得小道童微微漲紅了臉,很快氣勢大弱,小聲說道:「是師父說的。」

  武當山現任掌教的年輕道士眼神溫暖,抬起手摸了摸徒弟的腦袋,「是你說的。」

  看著這對師徒,澹台平靜眼中閃過一抹複雜神色,掩飾後說道:「地肺山,廣陵江畔,你也結下一線之上的兩緣,但是……」

  李玉斧輕輕擺手,微笑道:「澹台宗主大可以放心,我們來大嶼洞天不是要爭什麼,不過是貧道想帶著餘福多走走看看。」

  澹台平靜搖頭道:「你道家不爭,就是大爭。」

  澹台平靜看著不急不躁的武當年輕掌教,緩緩道:「大秦以前,一向是推崇天人同類,你們道教聖人率先提出天地不仁之說,我師父曾評,『此中真意,天地於人無有恩意,也無惡意,』『足可謂天地起驚雷』,後世學淺之輩只憑喜好,曲解為躋身聖人即可看待世間萬物為芻狗。大秦末,儒家聖人提倡人性本善以及天人感應,其根祗卻有重返天人同類的趨勢,黃三甲稱之為『撥雲見月』,而非『開雲見日』。至於佛教,是外來之教,不去說它。」

  澹台平靜眼神驀然尖銳起來,緊緊盯著武當掌教,「你李玉斧要以一己之意,擅自為天下蒼生做決斷,當真敢言自己無錯?」

  李玉斧平靜道:「自己行事,行對事,行錯事,都比『別人』要你做好事壞事,要更有理。」

  李玉斧不再看向觀音宗宗主,而是抬頭看著天空,似乎在與天言語,「天地生人,不悲不喜,天地死人,無憂無慮,在這生死之間,豈可操之於那些早已超脫生死的『人上人』?生於天地死於天地,不該問如何長生,當要問一問,為何生我,以及如何活得更……儒家的有禮,道教的清淨,或者是佛門的慈悲。在這人生一世的百年自問自答之中,會有人得,也會有人失。後世終歸有人自知、自重、自強、自立,還有那自由。人生雖苦短,浩氣自長存。」

  澹台平靜怔怔看著這個膽敢「問天」的年輕道士,無奈一笑,讓過洞口道路,踏步前行離去。

  就像有樣東西,不管如何珍惜,但如果不能獨有,那她就乾脆不去看了。

  小道童彬彬有禮對著她的背影躬身說道:「謝謝前輩。」

  澹台平靜回望一眼,笑問道:「呂洞玄?齊玄幀?洪洗象?」

  小道士愣了愣,「前輩,我叫餘福。」

  李玉斧帶著小道童進入山洞,點燃早就備好的火把,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才走到一座碧綠深潭畔,把那支火把放在山壁間,然後從行囊拿出好些油壺和一盞古樸油燈,盤膝而坐,彎腰點燈,餘福也跟著坐下。

  等了半天,小道童也沒看到平如鏡面的潭水有絲毫動靜,只好看著那燈芯,納悶問道:「師父,咱們這是要做什麼啊?」

  李玉斧柔聲笑道:「無聊了,就背誦經典。」

  小道童哦了一聲,開始背誦《珠囊目錄》,小半個時辰後,實在是口乾舌燥,轉頭苦著臉。

  李玉斧輕聲道:「累了就休息。」

  小道童開心一笑。

  李玉斧之後為那盞油燈添了一次油,期間吃過一些幹棗果腹的餘福已經昏昏欲睡,李玉斧讓孩子枕著自己的腿休息打盹,緩緩入睡。

  李玉斧也開始閉目養神。

  深潭水面輕起漣漪。

  然後跳出一尾半身赤紅半身雪白的小魚,依稀可見鯉魚的形狀,雙須極長。

  它游到潭邊,雙須輕柔靈動搖曳起來,遍身魚鱗熠熠生輝,猶如龍甲,大放光明。

  李玉斧睜開眼睛,微笑道:「廣陵江畔一別,你我又相見了。」

  它搖動雙須和白尾,意態歡快。

  李玉斧輕聲道:「我願護你走江之後入海,幫你化龍,若是後世大旱難熬,你可願為人間興雲布雨?若是有君王不仁,你可願代天示警?若是你自覺孤單,可會仍然不去興風作浪?若是你再無相克厭勝,可會與世人相安無事?」

  它靜止不動。

  李玉斧笑道:「作為你龍興之地的北涼,有他在,你不用擔心。民心所向,天地同力。」

  它微微擺尾,破開水面,懸浮在水潭上方。

  李玉斧輕輕掐指,「三日後,你我一起下山入江,在廣陵江入海口,然後再道別。」

  它好像點了點頭,緩緩潛回深潭。

  李玉斧微微歎息,低頭看著嘴角流著口水的小道童,聽著孩子含糊不清的囈語,喃喃道:「小師叔,等你開竅時,李玉斧斬斷天地之前,會請她回來。那以後,便沒有來世了。」

  李玉斧閉上眼睛,嘴角有著笑意,「其實如果有來世,讓我再喊你一聲小師叔,那該有多好。可惜,沒有了。」

  祥符二年春,兩個武當山道士離開北涼,開始沿著廣陵江一路徒步往東。所到之地,都有一場場貴如油的春雨落下。

  ……

  當西蜀春帖草堂的女主人謝謝聽說那年輕藩王的陵州之行,竟然膽小到需要帶著數位武道大宗師才敢離開涼州,她對其十分嗤之以鼻,尚未見面,就對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十分看輕,自然而然對於身邊男子當年的單騎入蜀感到愈發憤懣不平。

  只不過當她陪著兩個當世最富傳奇色彩的男人,親眼看到那五騎出現在視野。

  沒有理由的,這位女子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人。

  那個時候,她才知道那個年輕人,好像真的有資格讓如今的蜀王重返陵州,有資格讓謝先生為了對付他,專程輾轉蜀地捕蛟養龍。

  當然,她也越來越討厭那個叫徐鳳年的傢伙了。

  但是很快登評過兩次胭脂評的大美人謝謝,就是憎惡這麼簡單了,而是連殺人的心思都有了。

  因為那個傢伙在下馬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謝姨是吧?怎麼沒帶孩子一起來陵州啊,紅包都準備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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