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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五


  寇江淮面帶譏諷笑意,「沒想到堂堂離陽王朝兵力最盛的藩王,也就只有這麼點氣魄了。你徐鳳年就不知廣陵道越讓離陽朝廷焦頭爛額,趙室才會真正倚重你西北徐家嗎?到時候只要你徐鳳年肯借兵給我,看朝廷還敢不敢再拿版籍和漕運兩事來刁難北涼?退一步說,我借兵,也不會光明正大打著北涼騎軍的旗號。退兩步說,國姓由趙換成薑,對北涼豈不是更有利?公主也好,曹長卿也罷,還有我寇江淮,註定都不是離陽趙室,非但不會拖北涼的後腿……」

  徐鳳年平靜道:「實不相瞞,這種事情,我無聊的時候私下也想過,咬咬牙給你們兩三萬騎軍,廣陵道也就拿下了。但如果說幫你們西楚去爭奪天下,別說兩三萬,就是五萬十萬,都是杯水車薪。你真當西蜀陳芝豹和兩遼顧劍棠是兩根木樁子?真當南疆十多萬精銳邊軍是看戲的?到時候別說等著你們姜姓當皇帝然後傾力支持西北,恐怕北莽早就長驅南下了。寇江淮,你說我眼界不大,我不否認,但你眼界更小而已。」

  徐鳳年忍著笑意,說道:「再者,你這種蹩腳說客,尤其是這一手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手法,真的不高明,我徐鳳年當年走江湖的時候,假扮相士裝神弄鬼,每次多少還能騙些銅錢,至於你,別說一萬騎,就是一騎都帶不出北涼。」

  褚祿山笑得好不暢快。

  寇江淮沒有露出情理之中的惱羞成怒,反而有些遺憾又有點釋然。這個年輕人就那麼沉默著站在院子裡,略顯孤單蕭瑟。

  徐鳳年走下臺階,問道:「知道為什麼曹長卿不讓你領兵嗎?」

  寇江淮語氣淡漠道:「他覺得我只是一員將才,而非帥才,應該看到更遠的太安城,而不是廣陵道的那點得失。」

  這下子輪到徐鳳年訝異了,好奇道:「那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寇江淮平靜道:「我只知道一點,只有西楚本身之力,打到太安城下又如何?」

  褚祿山嘖嘖稱奇道:「你小子也不笨啊。只不過比起兢兢業業的謝西陲,你寇江淮的胃口更大。」

  寇江淮看著這座「小山」,反問道:「身為武將,在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的徐驍,和一生之中百戰百勝最終僅有一敗的葉白夔之間,你選擇做誰?」

  褚祿山點頭道:「有道理。」

  寇江淮滿是自嘲笑了笑,然後直接轉身就走。

  徐鳳年直到他走出院子,也沒有出聲。

  褚祿山低聲問道:「真的就這麼讓這條過江蛟溜走了?」

  徐鳳年輕聲道:「相比寇江淮,我還是更欣賞任勞任怨的謝西陲。」

  褚祿山嗯了一聲,「謝西陲用起來安心,寇江淮就不好說了。」

  徐鳳年突然喊道:「寇江淮,進來吧,出院子後的腳步那麼慢,給誰看呢?」

  寇江淮果真重新返身出現在院門口。

  徐鳳年笑著說道:「能帶走多少北涼騎軍,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從今天起,不但懷陽關,還有柳芽茯苓兩鎮的騎軍都歸你調動,刨去北涼損失,你能殺多少北莽人,到時候我就給你多少大雪龍騎和兩支重騎兵之外的任意騎軍。不過事先說好,那些騎軍不是讓你拿去打太安城的,只不過是幫你留下一些西楚元氣。然後你得帶著所有人返回這裡,事實上你我心知肚明,廣陵道不適合你寇江淮,北涼恰恰適合。這筆買賣,你做不做?」

  寇江淮臉色陰晴不定。

  徐鳳年伸手指了指,「行了行了,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伎倆,我徐鳳年一樣是你的前輩,你寇江淮從一開始就是打著這主意來的,我也沒怎麼討價還價,你就知足吧。」

  寇江淮笑了,「我是不擅長演戲,可你徐鳳年也別得了便宜賣乖,一旦西楚敗亡,大勢已去,你真放得下我們公主不去救?不一樣要帶兵去搶人?我只不過是幫你找了個臺階下罷了。」

  徐鳳年一本正經點頭道:「嗯,看來咱們都不是什麼好鳥?」

  褚祿山看著眼前這峰迴路轉的一幕場景,有些無語,現在的年輕人啊。

  滿身塵土的寇江淮很不見外地說道:「有沒有睡覺的地兒,我先好好睡上一天一夜,領兵殺北莽蠻子的事情,等我睡飽了再說。」

  褚祿山笑駡道:「你才是大爺啊。」

  等到寇江淮被領著離開,徐鳳年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陷入沉思。走下臺階後褚祿山也不出聲打攪啊,安靜站在旁邊閉目養神。

  許久過後,徐鳳年緩緩道:「就算寇江淮用化名,以後利弊還是不好說。」

  褚祿山有些疑惑,「朝廷那邊咱們不用管,現在差不多就已經是最壞的局面了。一個寇江淮當一萬騎用,其實還真不是那小子吹牛,青河重塚那一線有周康顧大祖坐鎮,不用擔心什麼,但懷陽關這邊真要有大戰,黃來福等人不行,就只能由我親身上陣了,有個寇江淮咱們也能輕鬆許多。為何還有此說?」

  徐鳳年苦澀道:「可能是我想得太遠了。」

  褚祿山很快便心領神會,感慨道:「是有些遠。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徐鳳年點頭笑道:「也對,咱們還是先用寇江淮解決掉燃眉之急。」

  褚祿山猶豫了一下。

  徐鳳年拍了拍他的肩頭,走出院子。

  褚祿山站在原地,喃喃自語道:「是怕我褚祿山有一天真把三百斤肉丟在沙場上,才答應寇江淮留下來嗎?」

  ……

  臨近清明節。

  今年此時北涼無雨。

  北涼道的人心也趨於穩定,涼州虎頭城始終穩如泰山,葫蘆口那邊搖搖欲墜的霞光城也守下了。流州青壯陸續進入各州邊軍,而柳芽茯苓兩鎮主將頭頂突然多出一個姓寇的實權將軍,名義上的頭銜是涼州副將。有幽州鬱鸞刀在葫蘆口外的顯赫戰功珠玉在前,涼州邊關對此也見怪不怪。這也側面證明年輕藩王對北涼軍政的掌控力越來越大,這絕對不是僅僅因為他姓徐就可以做到的。

  清明這個節氣,位於仲春與暮春之交,正值氣清景明,萬物皆顯,故有此名。在往年,北涼與中原大致同俗,除了掃墓祭祖這個傳統,還有夜燈祈福、插柳辟邪等事,但是今年北涼道各個州郡官府都專門下令不許插柳戴柳一事,也沒有解釋什麼。清明本就是鬼節之一,又在柳條抽芽泛綠的時分,於是「楊枝著戶上,百鬼不入家」一語,膾炙人口。只不過如今的北涼許多刺頭角色要麼早已離境,要麼就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對於這種無傷大雅的小事也就沒有什麼風波異議了。

  祥符二年,涼州清明無雨,天氣柔且嘉。

  但是涼州清涼山所在的州城,有一種無言的肅穆,不斷有大人物帶著親騎湧入城中。除了北涼都護府褚祿山留在懷陽關,騎軍主帥袁左宗沒有南下,還有步軍主帥燕文鸞坐鎮幽州邊境,其餘邊關大將幾乎無一例外都趕赴這座州城,周康,顧大祖,何仲忽,陳雲垂,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將軍皇甫枰,甚至連經略使李功德和陵州刺史徐北枳也都陸陸續續趕到。

  這是徐鳳年世襲罔替北涼王后,清涼山王府第一次如此將星薈萃,盛況空前。

  第二天便是清明節,來自涼北邊關的兩騎在夜幕中悄然入城,由南城門進入後,沿著主街一直向北,直奔那座對離陽朝野來說充滿了傳奇色彩的北涼王府。

  化名寇北上的涼州副將寇江淮在騎馬緩行時,轉頭對身邊的徐鳳年笑道:「現在還有人去王府刺殺你嗎?應該沒有了吧。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徐鳳年,不管是不是北涼王,都沒誰敢自尋晦氣啊。」

  徐鳳年一笑置之。

  真跟這個寇江淮熟識以後,徐鳳年才發現別看這傢伙長著一副生人勿進的冷酷模樣,其實是個話癆,話匣子不開則已,一打開那就關不上。這一路同行,徐鳳年第一次遊歷江湖時候的故事糗事,差不多都給寇江淮打破沙鍋問到底了。反倒是對於北涼軍政,寇江淮從不主動詢問,偶爾說起足以牽動天下人心的廣陵軍務,也總是吊兒郎當的架勢,讓徐鳳年大開眼界,原來在陷陣無雙的猛將和羽扇綸巾的儒將之間,還有這麼一種將領。練劍的寇江淮對於徐鳳年不但與李淳罡結伴遊歷江湖,還跟鄧太阿有過交集,那叫一個兩眼放光,恨不得徐鳳年把先後兩任劍神的喜好穿什麼衣服吃什麼飯菜都問清楚,所以當徐鳳年說那個羊皮裘老頭喜歡摳腳挖耳屎的真相後,當場崩潰的寇江淮沉默了約莫整整半天時光,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來,絮絮叨叨說著「原來那才是高手風範啊」「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難怪能練出世間頭等劍,看來我也得穿件破敗皮裘才行」,結果當徐鳳年又說了那位桃花劍神的相貌一點都不風神如玉,其實比他寇江淮還「平易近人」後,寇江淮又開始沉默了。等到寇江淮好不容易療傷完畢,徐鳳年又來了一句自己練武不過三四年,是碰運氣練出了個大宗師。這讓劍術其實頗為不俗的寇江淮悲痛欲絕,徹底閉嘴。直到當下進入涼州城,寇江淮總算有些還魂。

  在可以依稀看到清涼山燈火後,寇江淮突然如釋重負道:「雖然你故意說得輕巧,但其實我知道你有今天風光的來之不易。」

  徐鳳年淡然笑道:「要是這麼說能讓你心理平衡一點,那你就這麼理解好了。嗯,容我粗略算一下,大概我自上武當練刀開始,從二品小宗師起,至陸地神仙之上的天人境界,真算起來,六個境界,好像不止一年破境一次嘛。對了,你貌似如今還是小宗師,沒到金剛境吧,『運氣好』的話,四五年後,你有可能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了。」

  於是寇江淮不說話了。

  這位涼州副將在進入氣象萬千的王府時,依舊是病怏怏的。

  兩頭年幼虎夔興匆匆跑來迎接徐鳳年,昵稱金剛的那頭虎夔更是直接撲向徐鳳年懷中,姐姐「菩薩」也親昵輕輕咬著徐鳳年的袍子。

  然後徐鳳年把寇江淮留在聽潮湖,帶著兩頭歡天喜地的年幼虎夔去了趟梧桐院,二姐徐渭熊和陸丞燕自然都在,跟那些有「女翰林」美譽的年輕女子一起忙著批紅,二姐只是抬頭看了眼徐鳳年就低下頭去,徐鳳年走到陸丞燕桌旁,讓他意外的是王初冬這丫頭也在梧桐院有了一席之地,書桌就在陸丞燕隔壁,好像在撰寫一部註定不被離陽文壇關注的《北涼英靈集》,徐鳳年搬了椅子坐在她們之間的時候,小丫頭還提著筆怔怔出神,那很認真去發呆的俏皮模樣,讓徐鳳年和陸丞燕相視一笑。

  不遠處徐渭熊忙完一份諜報批示後,放下筆,揉著手腕,輕聲說道:「陸詡就在這幾天會進入京城,你當時就應該讓糜奉節和樊小釵把他綁來清涼山的,宋副經略使就會輕鬆很多。」

  徐鳳年舉起雙手,求饒道:「我這不是拐了一個寇江淮回來嘛,也算將功補過了。」

  徐渭熊瞪眼道:「寇江淮不來北涼,只是『不得』,但是幫趙珣呈上疏策的陸詡到了太安城,為趙篆所用,卻會有害北涼,是『有失』,兩者豈能混淆?」

  徐鳳年一臉苦相,不敢反駁。

  陸丞燕也不幫著言語解圍,只是朝他微微一笑。

  那位後知後覺的「一書奪魁」王東廂王大文豪,終於發現了徐鳳年就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驚嚇得身體後仰,連人帶椅子一同向後倒去,徐鳳年輕輕伸手一虛拉,把椅子拉回原位,鬧笑話的王初冬滿臉無地自容,似乎想要找個地方躲起來,像一隻驚慌失措的小狐。徐鳳年朝她做了個鬼臉,她馬上便燦爛笑起來,眼眸眯起月牙兒,臉頰也有了酒窩。

  徐鳳年笑道:「你們別太累了,記得勞逸結合。那套武當山拳法,你們空暇時也能練一練。」

  徐渭熊沒好氣道:「少站著說話不腰疼。」

  徐鳳年小心翼翼朝陸丞燕和王初冬翻了個白眼,桌子位於那個方位的梧桐院丫鬟都忍俊不禁偷偷笑著。

  徐渭熊正要繼續訓話,徐鳳年趕忙起身道:「我到宋先生那邊瞧瞧去。」

  看著帶著兩條虎夔一溜煙跑路的北涼王,梧桐院的氛圍無形中輕鬆了許多。

  徐鳳年在宋洞明那邊的待遇跟梧桐院遭受的冷落,當然是一個天一個地,如今在副經略使大人擔任下屬的官員,多是事功學問都在北涼出類拔萃的年輕士子,各有所長,只不過相比江湖年輕一輩更多崇拜和羡慕徐鳳年的大宗師身份,這些讀書人更多是在深入瞭解北涼現況後,對徐鳳年這位三十萬鐵騎之主的由衷敬畏。所以當徐鳳年和忙裡偷閒的宋洞明相對飲茶時,那些年輕人都關注著年輕藩王的一舉一動。宋洞明雙手徐鳳年親手烹製而且親自倒茶的茶杯,不急著喝茶,只是用以祛除春寒,輕聲道:「所有赴涼士子都到了,那些戰死將士的家屬也到了。這其中有些言語聲音,肯定少不了,還望王爺不要放在心上。」

  徐鳳年點了點頭。

  有些風言風語,就像很多人當初聽說他去葫蘆口外就覺得是以匹夫之勇逞威風,是同一個腔調,對此徐鳳年是真的不願意去理會。

  有些是苦極而泣的聲音,這些,徐鳳年是不敢去聽。

  聊了些北涼政務,宋洞明起身跟徐鳳年走出屋外,這位曾經被元本溪當作儲相栽培的中年人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前是我想當經略使,以便更好施展手腳,與李功德相處後,覺得還是希望他能夠繼續擔任經略使,我在涼州,李大人在陵州,並不會誤事。」

  徐鳳年點頭道:「既然宋先生說了,那就沒有問題。」

  宋洞明停下腳步,笑道:「我還有一大堆事務要處理,就不遠送了。」

  徐鳳年笑道:「理當如此。」

  宋洞明對著徐鳳年的背影說道:「以前只知道北涼是個武人用兵之地,現在宋洞明和很多讀書人,都發現北涼同樣是個文人『下得筆』的地方。我要替這些人,與王爺道一聲謝。」

  徐鳳年轉過頭,開心笑了。

  宋洞明突然眨了眨眼睛,強忍著笑意,說道:「王爺,我宋家有幾位晚輩女子,性情也都賢淑,都寫信給我了,說就算偷,也要讓我給她們寄回幾樣王爺的印章字帖之類的小物件。膽子最大的一個,自幼就嚮往行走江湖和做那女俠,她說就算給她寄去一件王爺的衣衫,那才最好。若是沒有東西寄回,她就要跟我這個伯伯絕交。」

  徐鳳年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額頭。

  宋洞明笑聲爽朗,撂下一句,「衣衫我看就算了,王爺隨手寫四五個字的字帖送我幾幅就成。」

  ……

  這清明前一夜,徐鳳年獨坐山頂,看著山腳那滿城燈火漸起又漸熄,喝盡了一壺綠蟻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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