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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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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深夜,始終沒有洩露身份的徐鳳年在收到海東青飛速傳遞來的一份諜報後,讓糜奉節找到還未卸甲休息的鬱鸞刀,告訴他「臥弓城被北莽先鋒大軍一日攻破」。 鬱鸞刀腳步匆匆來到徐鳳年臨時居住的原銀鷂將軍府一座偏院,徐鳳年坐在石凳上,等到鬱鸞刀走近後,抬頭說道:「明早出發,帶上那六千騎。其餘一千多受傷較重的騎卒先暫時留在銀鷂,之後不管是北莽後續騎軍來襲,還是那個袁庭山下絆子,直接離開銀鷂,返回幽州!」 鬱鸞刀點頭道:「末將這就去下令。」 突然從背後傳來一句話,「我陪你們一起去葫蘆口外。」 鬱鸞刀猛然轉身,神情複雜至極,有震撼,有憂慮,但更多是驚喜! 徐鳳年揮了揮手。 糜奉節等到鬱鸞刀離開院子,憂心忡忡道:「王爺,這麼做真的合適嗎?」 徐鳳年沒有說話,開始閉目養神,一直枯坐到天亮。 拂曉時分,徐鳳年睜開眼,不知為何臉色極其沉重的鬱鸞刀按時來到院中,言辭間有請罪的意思,說大軍啟程可能要耽擱一個時辰。徐鳳年問他何事,鬱鸞刀欲言又止,就是不說。徐鳳年皺著眉頭凝視著這個在薊北一役中光彩四射的年輕將領,不管是大軍疾馳數百里的「貪功冒進」,還是強行軍中的有條不紊,不論是到戰場的突入時機和角度,還是之後的拉扯戰線和「放縱」敵騎逃離戰場,以及到最後擴大戰果的咬尾追殺,「郁家得意」都證明了哪怕在名將薈萃的北涼,一樣有他鬱鸞刀一席之地! 鬱鸞刀死活不願說出原因,那火冒三丈的徐鳳年就要跟著鬱鸞刀去親眼看一看了。 徐鳳年餘地龍糜奉節樊小釵四騎,跟在鬱鸞刀和兩名副將在內的二十騎身後,由一騎幽州斥候帶頭,出城向東北方位策馬狂奔了半個時辰。 沿途都是硝煙四起一片狼藉的堡寨村落,雖然這一線不在北莽兩萬大軍的行進路線上,但是大戰後回離律和郎寺恩潰散殘部有接近千餘人,這些散兵游勇哪怕對上四五十幽騎都會望風而逃,但是橫水以北的那些沿河小村莊就遭了災,橫水六百騎這幾日不斷外出追剿,但是一股股二三十的莽騎在初期的驚慌後,不斷匯合,其中就有一支人數達到兩百的北莽騎軍,跟橫水騎軍有過一場硬碰硬的遭遇戰,雙方都損失慘重。而且在塞外大漠,別說幾百騎幾十騎,就是千騎萬騎,只要一旦遠離城池關隘,那就真是大海撈針了。鬱鸞刀的四百騎精銳斥候跟北莽騎軍在野外相遇後,並不主動出擊,只負責刺探軍情,而莽騎敢跟橫水騎兵開戰,但是看到那些佩涼刀負輕弩的幽州騎軍後,就算人數上佔有絕對優勢,也是主動退讓遠遠逃散,大體上是井水不犯河水,不過若是幽州斥候遇上小股莽騎,順手賺些戰功,鬱鸞刀和軍中副將校尉都對此沒有異議,多殺幾個北莽蠻子還需要理由? 但是鬱鸞刀今天之所以如此沉默,是因為一伍的五人斥候,除了先前偵探到的諜報,只有一騎返回銀鷂城帶了個最新消息,這個消息甚至都稱不上有半點分量的軍情。那名斥候說他們在城外一個村子遇上了六十騎北莽蠻子,按照北涼斥候條例,以一伍對一標,己方只需要傳回消息就可以,因為數目懸殊,不會擔負那「不戰而退之罪」。何況這伍剛從更北返程的幽州斥候,本就不該與北莽那些騎軍作戰,而是需要馬上回到城中,將收集到的軍情遞交給騎軍大營。郁鸞刀除了那名伍長擅自主張違抗條例而生氣,心底更多是一種無奈,在最重軍律的北涼,那四騎斥候極有可能連先前掙得的那點戰功都保不住,鬱鸞刀更不知道如何去跟就在幽州騎軍中的北涼王去彙報。涼幽邊軍中,戰陣退縮、謊報軍情和殺良冒功是三大板上釘釘的死罪,但各類違抗條例,也是緊隨其後的死罪。 幽騎副將石玉廬瞥了眼隊伍後頭那古怪四騎,對鬱鸞刀輕聲說道:「四名斥候肯定已經戰死了,事後如何上報?」 鬱鸞刀流露出一絲罕見的痛苦神色,「據實上報。」 作為幽騎四百斥候首領的范奮若是在薊北戰役之前,聽到這種冷血的混帳話,早就對主將郁鸞刀破口大駡了,但是一場仗打下來,幽州騎軍上下都對鬱鸞刀敬佩至極。範奮小聲道:「郁將軍,就不能通融通融?大不了咱們不計他們先前的那份戰功,只上報一個『路遇大隊莽騎,四人戰死南歸途中』?」 鬱鸞刀默不作聲。 騎隊疾奔入那座臨河的村子,隨處可見村民的屍體,本該有四五十戶人家的村落早已雞犬不留,唯有村外幾株枝幹彎曲的楊柳,正在這個本該萬物生長的初春時分,吐露著那幾抹綠色。 在莊子北方一座村舍前的曬麥場上,他們看到了一家老幼五口人慘死的屍體,兩名老人被北莽戰刀砍死在門口,那名本該去田間播種春麥的莊稼中年漢子,死後還攥緊著鋤頭,他兒子的頭顱就在他眼前,那具幼小的無頭屍體離著他娘親更近些,婦人被剝光了衣服,給北莽騎軍糟蹋後,四肢被砍斷。 那名年輕的斥候抽泣道:「伍長看不過去,說讓我把軍情帶回銀鷂城,然後就說他戰死在更北的地方了,讓我別管他們三人死活。我不肯走,伍長就狠狠踹了我一腳,說五個人都死在這裡,軍情咋辦?!」 曬麥場上,四名幽州斥候,涼刀輕弩都被收走,甲胄都被卸走,就只有四具屍體了。 一人死在泥屋牆下,那條持刀的手臂被北莽騎兵剁下後,故意放在他頭上。兩人死在曬麥場上,那名伍長屍體被綁在一條長凳上,當成了箭靶子,全身上下都是被弓箭射出的血水窟窿。 郁鸞刀和石玉廬範奮所有人都沒有說話。 他們不是沒有見過比這更殘酷的場景,在他們北涼以北,哪年沒有不死不休直到一方徹底死絕的戰爭?他們又有誰沒有為一位又一位的北涼袍澤收屍過? 但是,這裡不是北涼,是薊州啊! 能夠清清楚楚喊出四人名字的老斥候範奮,紅著眼睛輕聲道:「不值,你們死得不值啊……」 然後範奮看到那名披厚裘的年輕公子哥走向伍長的屍體,范奮大步向前,想要一把推開那不順眼至極的年輕人,老子們在戰場上殺敵的時候不見你,現在大戰落幕了,你小子還穿了件場中戰死四人可能一輩子都買不起的裘子,裝什麼好人?!老子管你是薊北哪位豪門世家的後代?!範奮伸手的同時吼道:「滾你的蛋!只要我們北涼沒有死絕,收屍就輪不到你們外人!」 但是範奮突然發現自己竟然根本推不動那個年輕人。 那人背對眾人蹲下身,緩緩解掉捆綁在那具屍體身上的冰涼繩索,脫掉身上那件裘子,裹住屍體。 範奮一怒之下就猛然拔出腰間涼刀,與此同時,連石玉廬都開始拔刀。 一名老人輕輕走到年輕人身旁,頓時一整座曬麥場都充斥著氣勢磅礴的淩烈劍氣。 鬱鸞刀沉聲道:「範奮,住手!不得放肆!」 范奮愕然,鬱鸞刀的無故阻攔,更讓這名二十年戎馬生涯的漢子感到悲憤欲絕,就在他舉刀前沖的那一刻,他看到那個年輕人在把裘子穿在屍體身上後,五指如鉤抓住自己的臉,一點一點剝下了一張「臉皮」。 只聽這人自言自語說道:「對,你們死得不值,死在這薊州,死在了異鄉。」 「離陽都保護不了的百姓,你們幽州騎軍為什麼明知是死還是要管?明知道是違抗了北涼斥候條令,還是要管?」 那人輕輕幫死不瞑目的斥候伍長合上眼睛,慘笑道:「要是在三年前,我也不懂。那時候我以為江湖上的大俠才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等我真的走入了江湖,等離陽北莽兩座江湖都走過一趟,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連江湖好漢都不會像你們這麼傻。」 年輕人抬頭望向一伍五名斥候中僅剩的活人,那個年輕幽州斥候,問道:「你們叫什麼?」 年輕斥候下意識脫口而出,「范遼,胡宗漢,趙典,我只知道伍長姓盧,伍長從不給咱們看軍牌。」 範奮說道:「盧成慶,從軍十二年,涼州遊弩手出身,本來早該當上標長的,這麼多年來手頭只要有一點點軍功,都推給手下兄弟了……還有這小子,叫劉韜,也從來不是孬種。」 世家子模樣的年輕人不但攙扶著伍長屍體站起,而且還用那根繩索將屍體與他綁在一起,掠去馬背,死人和活人同乘一馬。 他說道:「鬱鸞刀,你們帶著三具屍體先回銀鷂城,領六千騎趕赴葫蘆口,我最多半天後就能跟上你們大軍,記得出城時多帶一副甲胄。斥候劉韜,你需要在這裡等著,我幫你們拿回弩刀和鐵甲,到時候得讓你把伍長和那些東西一起帶回去。」 說話間,那老幼和年輕女子古怪三騎也紛紛上馬。 鬱鸞刀望著那個背著伍長屍體的他。 徐鳳年輕聲道:「我給盧成慶送一程。」 …… 四騎疾馳遠去。 那四騎殺氣之盛,連幽騎副將石玉廬和斥候都尉範奮都一陣頭皮發麻。 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石玉廬,在背起一具屍體上馬後忍不住開口問道:「將軍,這是?」 鬱鸞刀怔怔出神。 他生於富饒的中原江南,遊學時也走過許多地方,一年到頭,有著名士清談聲,林間琴聲聲,青樓歡笑聲,觥籌交錯聲。 但是只有北涼,死戰無言,悲慟也無聲。 鬱鸞刀抽出那把名刀「大鸞」,指向南邊,「請你們瞪大眼睛,看一看我北涼!」 騎隊快速離開村莊,範奮有些鬱悶地輕聲問道:「郁將軍,那傢伙到底是誰,離陽王朝頂天大的大人物?」 鬱鸞刀搖頭道:「北涼以外的,誰配?!」 鬱鸞刀哈哈笑道:「他啊,就叫徐鳳年!」 石玉廬和範奮在內所有幽騎將領,神情一頓後,突然就覺得好像有風沙進了眼睛。 範奮突然猛然間掉轉馬頭,喊道:「郁將軍,我趕緊給劉韜那小崽子說一聲去,他說過這輩子最佩服的人,是單槍匹馬就做掉王仙芝的那個人!劉韜還總說這輩子是見不著他了!老子這回看這小子敢不敢相信!」 一名年輕都尉突然怯生生說道:「郁將軍,我也頂佩服他了!要不然讓我留在村子裡等半天,我保證跟得上大軍,要是跟不上,我到時候自己把腦袋砍下來!」 鬱鸞刀瞪眼道:「你腦子進水了?接下來王爺要跟我們一起殺向葫蘆口,你想怎麼看王爺就怎麼看,想看幾眼就幾眼!到時候你只要有本事跟在王爺屁股後頭,我不攔著!」 年輕都尉一想也對,尷尬笑了笑。 …… 不用半天,四人就在黃沙大漠上一路棄馬長掠而至,追趕上了六千幽州騎軍。 當六千騎看到為首那名年輕人後,同時抽出北涼刀,以示敬意。 四人翻身上馬,徐鳳年接過一名年輕都尉拋來的甲胄,披掛在身。 不知是誰第一個喊出那三個字,連同鬱鸞刀在內都一次次歡呼。 「大將軍!」 當時北涼葫蘆口校武場上,是徐鳳年第一次在邊軍中露面,但那時候也只是身穿蟒袍。 所以這一次是徐鳳年第一次披甲陷陣。 他轉過頭,像是看到了一位老人在與自己並駕齊驅。 徐鳳年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氣,再望去,只有黃沙萬里。 他抽出那柄北涼刀,策馬狂奔,怒吼道:「北涼!死戰!」 「北涼!」 「死戰!」 六千騎懷必死之心趕赴葫蘆口外。 他們不僅要斬斷北莽南朝至葫蘆口間那條浩浩蕩蕩補給線,還要將其徹底打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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