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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一


  到了大盞城青竹酒樓,馬上就要跟如今化名張茯苓的張秀誠親自搭上線,這讓徐鳳年忍不住想起另外一條隱線,不在薊州,而在倒馬關外,就在葫蘆口外!

  這次他之所以說是先到薊北橫水城去見鬱鸞刀和衛敬塘,但真正的意圖還是收攏這兩條經營數年的伏線,相比薊州韓芳,另外那顆名叫宋貂兒的暗棋能夠更早發揮作用。當時徐鳳年跟隨劉妮蓉帶隊的魚龍幫出關走鏢,宋貂兒是副幫主肖鏘請來借刀殺人的幾股馬賊勢力之一,徐鳳年相中了此人的心性果決手腕狠辣,讓宋貂兒事後去跟當時還僅是幽州果毅都尉的皇甫枰要錢要糧,宋貂兒果真如徐鳳年所料,如果不提那武藝平平和可憐身世,其實什麼都不缺,擱在離陽中原江南,進士及第或是成為風流名士都不難,所以有了一位實權果毅都尉不遺餘力支持的大好形勢下,宋貂兒很快在邊境上大魚吃小魚吃蝦米甚至連他娘的泥巴都吃,籠絡起了三百號悍匪馬賊,等到皇甫枰當官當到幽州將軍後,實力不斷擴張的宋貂兒儼然成為了幽州關外數一數二的馬賊領袖,明面上手下精壯就過千,別看相比各地軍伍,這個數目不大,興許還比不上一個吃空餉的校尉,但要知道宋貂兒當時只靠著三十六名馬賊就能在關外自在逍遙了,宋貂兒麾下那暫時沒有換上精良裝備的一千馬賊,大概就已經可以等同於薊州三千騎軍的戰力了。

  如果說薊北鬱鸞刀的萬餘騎軍,北莽已經心中有數,做了後手應對,那麼宋貂兒來去如風的一千馬賊,以及可以驟然壯大的「宋家匪」,就是可以隨時隨地對北莽東線大軍捅刀子了,至於具體是捅腰眼子還是往肩頭抽一刀子,徐鳳年這一次會親自去佈局。除此之外,在北莽蛛網和江湖勢力往幽州滲透的時刻,徐鳳年也借此機會將許多人馬悄悄打散撒向關外,如道德宗掌律真人崔瓦子所認為的,什麼聽潮閣豢養的一半鷹犬都隱藏在葫蘆口堡寨,障眼法而已,早就跟宋貂兒的馬賊匯合了。

  那天在清涼山後的碑林,徐鳳年面對指著自己鼻子破口大駡的米邛,沒有任何反駁,只是說了一句自己沒有做好。

  也許他這個北涼王確實做的沒有多好,但徐鳳年做的事情,肯定比外界想像的要更多。

  徐鳳年喝了口先前青竹娘剛剛溫過的花雕,原本還有些笑意的他突然沉默起來。

  十五年陳花雕酒自永徽元年起即是江南道貢品之一,其出產地自大奉王朝便有獨特風俗,富家生下女子,便以出生時幾日釀酒幾壇,酒罈繪彩,多埋入老齡桂樹下,至女子長成出嫁,便以此酒作頭等陪嫁物。當年北涼大郡主遠嫁江南,北涼王徐驍揚言要采備一千壇花雕做女兒陪嫁之用,倉促之下,結果只湊了八百多壇。原本這也不是什麼有多丟臉的事情,那會兒人屠嫁女,誰敢說三道四,誰不知道罵他徐驍再凶,徐驍聽過也就算了,若是有兩個女兒的閒言閒語傳到他耳朵裡,只要不是隔著幾千裡外的,保管皇帝都護不住。到最後,是那個起先最攔著大姐嫁人的世子殿下,親自帶著王府親兵,花了整整一天時間,幾乎把涼州城內所有權貴富豪的家門都給硬闖了一遍,這才徐脂虎出嫁那天的清晨時分,兩眼通紅的世子殿下終於捧回了最後一壇上等花雕酒。

  徐鳳年不言語,青竹娘也不出聲。

  不再身披道袍而是身著便服的張秀誠輕輕推門而入,他本想下跪行大禮,看見青竹娘還留在屋內,一時間有些左右為難。

  徐鳳年回神後,舉了舉酒杯,微笑道:「都是故人相逢,坐下說話。」

  張秀誠的誠惶誠恐可不是假裝的,他親娘咧,眼前這位可是堂堂離陽西北藩王啊,那支握著酒杯的手,還握著整整三十萬邊關鐵騎!這位頂著北涼王爵和上柱國頭銜的年輕人,那可是正在跟北莽百萬大軍、跟整個北莽王朝在玩命死磕啊!退一萬步說,拿走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腦袋的男人,打死王仙芝的傢伙,張秀城他這麼個裝神弄鬼的道士,不是算碰到真神仙了嗎?

  張秀誠看了眼還蒙在鼓裡的青竹娘,用字正腔圓的薊州口音,小心翼翼問道:「王……徐公子,無妨?」

  徐鳳年點頭道:「不礙事。」

  張秀誠松了口氣,正襟危坐,沉聲道:「小的斗膽先不說正事,大當家的讓我先替他做件事情,以後見了面,他再補上。」

  說完這句話,張秀誠就站起身,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徐鳳年沒有攔著他。

  額頭微紅的張秀誠重新坐下,迅速平穩了情緒,繼續說道:「在王……」

  張秀誠忍不住罵了句髒話,先給自己狠狠甩了一耳光,這才說道:「在徐公子授意下,郁將軍帶兵在去薊北的路線上,經過了南麓關附近,大當家的也連夜率領三千兵馬去堵截,大打出手了一番,果然,那只帶有幾十扈從的袁庭山事後露頭了,對大當家的少了幾分戒心。郁將軍這一路北行,可就咱們南麓關拔刀了,其他十幾路兵馬都縮卵得一塌糊塗,不是小的胡吹,北涼鐵騎的確不愧是天下第一的雄兵!哪怕隔了個河州,薊州軍照樣怕得要死。」

  徐鳳年笑道:「要是薊州主心骨楊慎杏還在,可能就不是這副光景了。可能。」

  張秀誠沒說幾句話就覺得口乾舌燥了,瞥了眼桌上那只酒杯,愣是沒敢去拿,徐鳳年幫他倒了一杯,他這才低頭彎腰接過去,微微側過頭一口飲盡。

  看得青竹娘都傻眼了。

  這是唱的哪出戲?什麼郁將軍什麼北涼鐵騎的?楊慎杏她倒是聽說過,那個在薊州作威作福然後到了別地就立馬水土不服的老頭子嘛,據說在離陽一個叫廣陵道的地方吃了場大敗仗,典型的晚節不保。她對袁庭山則相對更熟悉些,沒辦法,這個袁大人在薊州是婦孺皆知,是毀譽參半的一個傳奇人物。認可的,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把他誇得不行,都捧上天了。不認可的,恨得牙癢癢,罵他是條瘋狗,還是曾經被北涼王打得滿地找牙的瘋狗,不靠騎馬殺敵掙取功名,而是只靠著騎女人才有今天的地位。

  張秀誠正要說話,屋外有人輕輕叩門,張秀誠如驚弓之鳥般猛然起身,嚇了青竹娘一跳。

  徐鳳年放下壓了壓手,示意張秀誠稍安勿躁,平靜道:「進來。」

  糜奉節進屋子後,老人極其厭煩嫌棄地冷冷瞥了眼樊小釵,輕聲說道:「那姓阮的找上門了。」

  徐鳳年笑道:「是該說這哥們陰魂不散好還是癡情一片好?」

  原來在他們四騎進入薊州邊境後,無意間遇到一支四十人的私人馬隊,護送著一位世家子弟,馬隊配置不比薊州勁騎差,那傢伙幾乎只看了一眼快馬擦肩而過的樊小釵,魂魄就跟著樊小釵那一騎走了,什麼都不管不顧,立即調頭策馬狂奔,拼命趕上徐鳳年四騎。原來那個叫阮崗的年輕人少年時,在大盞城見過仍是少女樊小釵,當時便驚為天人,等到樊小釵離去,這個癡情種藉口出門遊學都快把大半座薊州翻遍了,這麼多年始終沒有娶妻,結果他覺得那場重逢就是天意,樊小釵一開始說不認識什麼阮崗,也從沒有在大盞城停留過,阮崗當時看徐鳳年的眼神那叫一個幽怨,誤認為樊姑娘嫁為人婦成了他人美眷,有意思的是阮崗從頭到尾沒有仗勢欺人的企圖,只懇求「徐奇」君子有成人之美,千萬要讓他和樊姑娘破鏡重圓,最後這位薊州副將的嫡子甚至下馬就那麼跪在驛路上,滿臉涕淚。所幸他當時沒能看到馬背上樊小釵的猙獰表情,這位拂水房第三號大璫當時真的是連把他分屍的念頭都有了。

  樊小釵望向徐鳳年,面無表情說道:「我找個機會宰了他,放心,肯定神不知鬼不覺。」

  徐鳳年搖頭笑道:「你們女子能有這麼個在意自己的男人,就算不在一起,也不能傷人太多。畢竟這種好男人,這個世道,真不多了。」

  樊小釵還是板著臉,問道:「要不然我把他弄進拂水房『偏房』?此人好歹是薊州副將最器重的兒子,用得著。」

  徐鳳年反問道:「你又不喜歡他,再者你也都當上拂水房排在前十的大人物了,還在乎這點功勞做什麼?」

  徐鳳年笑了笑,搖頭道:「我看不見的地方,拂水房女子做這類事情,我不去管,但你就站在我眼前,算了。」

  樊小釵哦了一聲,就不再有下文。

  徐鳳年對糜奉節說道:「隨便跟阮崗知會一聲,就說明天我去他家登門拜訪,讓他備好美酒佳餚。就讓他繼續等著吧,有個念想掛在心頭,哪怕掛一輩子,大概也比心如死灰好些。」

  屋內所有人都沒有接話,張秀誠是不敢,糜奉節是不上心,樊小釵是開始閉目養神了,只有青竹娘柔聲道:「是這樣的。」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同為北涼棋子之一的王府客卿,戴上那張入神臉皮的舒羞。

  這枚棋子,直覺告訴徐鳳年,不但在青州襄樊城那位藩王身邊落地生根,而且連顏色都變了。

  師父李義山一向視圍棋為小道,最重要一點就是認為圍棋分黑白,且永遠是黑白,但人心最易反復,豈是黑白兩色可以劃分的?

  即便離著北涼有數千里之遙,哪怕如今北涼鐵騎自顧不暇,但要讓一個在青州檯面上見不得光的舒羞一夜暴斃,拂水房花點代價還是可以做到。但是這沒有任何意義。

  倒是另外那張入神面皮的主人,去了北莽的那顆隱蔽棋子,總算開始風生水起了。

  至於在太安城內高居門下省左散騎常侍的陳少保,陳望,和陵州金縷織造王綠亭的至交好友,孫寅。

  徐鳳年沒怎麼將他們當作必須聽命於北涼的棋子,順其自然就好。

  徐鳳年倒是更期待曹嵬那傢伙,在鬱鸞刀近萬幽騎的「掩護」下,曹嵬那支更為精銳的騎軍,興許真的可以成為一錘定音的奇兵。當然前提是北涼三線能夠咬牙扛下北莽鐵騎的南侵。

  徐鳳年端著酒杯起身走到窗口,望著川流不息的鬧市大街,喝了口花雕酒。

  你太平令在北莽皇宮,以百幅大緞拼湊出兩朝如畫的錦繡江山,要為那老嫗以黑白買太平。

  技術活兒,當賞。

  不過這個「賞」,是我北涼三十萬鐵騎,就看你北莽吃不吃得下了,小心燙穿了肚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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