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玄幻 > 雪中悍刀行 | 上頁 下頁
七一九


  那座門檻,就是一道至關重要的龍門,天底下所有官員都想要跨過。

  他親眼看著一位位官補子繡白鷳鷺鷥或是熊羆的年邁文官武將,年復一年跪在殿外廣場上,眼巴巴看著這座老百姓口中的金鑾殿,一直跪到躺進了棺材還沒能進入其中。

  也曾看到許多想笑但強忍著的場景,有人餓暈了曬暈了被太監抬走,有人憋不住尿急被發現申斥記過,甚至還有前一日為了搶花魁撕破臉、第二天便相互偷偷肘擊的同僚。還有人悄悄打著哈欠被他這個皇帝眼尖發現,開玩笑地故意板著臉喊他入殿聽訓,他記得那傢伙不等他發話,嚇得撲通一聲趴在地,七尺男兒,不停磕頭,淚流不止。他溫言問話,得知他此人前夜在戶部衙門當值,幾乎一宿沒睡,便准他告假休息一天,他還笑著詢問殿上的戶部主官能否批准,當時還不是王雄貴更不是白虢坐戶部尚書那個位置,素來以嚴謹聞名的老尚書難得玩笑附和了一句,「陛下金口一開,臣不准也得准」,六年後那個戶部官員去了淮南道高升郡守,老尚書則早已致仕還鄉。

  皇帝再次收回視線,放在了大殿內。

  西楚老太師孫希濟的那把椅子沒了,這個老頭子當下應該是在西楚皇宮內站在那個小丫頭的身前。

  皇帝對這位老人談不上憎惡,幾次君臣對話,皇帝都佩服老人的淵博學識,甚至私下明言暫時只有西楚的水土才能賦予老人這種獨到氣態,當然只是暫時而已,老人也是真誠地點頭認可。這樣的老人,哪怕去了西楚,皇帝覺得就算日後朝廷大軍平定廣陵道,只要老人還願意活下去,那麼離陽王朝就應該有讓老人安享晚年的胸襟。

  皇帝最後看著背對自己站著面面的年輕人,身穿正黃蟒袍。

  是他的兒子,太子趙篆。

  對於這個已經監國一段時日的兒子,皇帝沒有什麼不滿意。

  只是看著他,就難免對嫡長子趙武有些愧疚,所以他打算將那個據說風華絕代的陳漁遠嫁邊關的趙武。

  而躍過太子的頭頂,皇帝看到了一個刺眼的空位。

  那附近有站在那裡有些年頭的門下省桓溫,還多了一個新任中書令齊陽龍。

  另一邊還站著從兩遼返回的大柱國顧劍棠。

  就是唯獨少了那個人。

  皇帝雙手下意識握緊龍椅的扶手。

  他去了一趟詔獄,但是始終遠遠站著,一直從深夜站到了清晨,卻沒有走近去面對那人。

  他怕,怕那個紫髯碧眼兒在獄中會狼狽不堪,怕自己會看到當朝首輔失魂落魄的模樣。

  但心底真正怕的是,怕這個叫張巨鹿的讀書人,根本沒有半點頹然,只會笑著罵他趙惇是一個昏君!

  嘴唇輕輕顫抖的皇帝悄悄鬆開手。

  宋堂祿幾乎是同時朗聲道:「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

  寒氣侵骨的夜色中,一對夫婦攜手走在萬籟寂靜的宮中,走到一座雄偉大殿前,神采奕奕的男子轉身幫妻子緊了緊狐裘的胸前繩結,然後抬頭望向那座殿閣的頂部,伸手指了指,輕聲笑道:「肝膽相照,君臣共分秋月。意氣相投,兄弟共坐春風。這是先帝與徐驍楊太歲在那兒的情誼。」

  男子側身溫柔握住妻子的雙手,低頭幫她呵了一口熱氣,然後說道:「『大丈夫當雄飛,安能雌伏?!』這是趙衡七歲就在先帝跟前脫口而出的言語,我萬萬說不出。『弟願無恙者有四,青山,藏書,美人與兄長。』這是趙毅那個大胖墩說的,所以天下是我這個兄長的,但我樂意送給他一個廣陵道。趙炳那傢伙少年時,經常自稱可以聽見床頭短劍嗚嗚作龍虎吟,只是越年長越沉默寡言,我就把他打發去了南疆,打北莽,沒他的事情。至於趙英趙睢,我對他們一直沒什麼感情,但是趙英既然死得其所,我也不會吝嗇什麼。」

  男人看著眼眶泛紅的妻子,突然笑了,「我知道,我這是迴光返照時日不多了。」

  他的妻子,母儀天下的皇后趙稚,把腦袋輕輕擱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趙惇而不是什麼皇帝的撫摸著妻子的頭髮,柔聲道:「這輩子沒什麼遺憾,就是覺得陪你的時間太少了。說來好笑,也許我面對那幾位閣臣面對那些奏章的時間,都要比在你身邊的時間更多。」

  趙稚突然問道:「還記得我們當年那個把戲嗎?那時候你只是皇子,我是皇子妃。」

  趙惇哈哈大笑,退後一步,一本正經作揖道:「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趙稚也退後一步,「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片刻後,趙惇捂著嘴,仍是不停咳嗽出聲。

  趙稚幫著輕柔捶背。

  趙惇緩過來後,握緊她的手,「走了。」

  趙稚嗯了一聲。

  她說道:「陛下,知道嗎?能嫁給你,我很開心。能跟你白頭偕老,更開心。」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自己長得不夠好看,但其實啊,你已經不能再好看了。瞧瞧,你都有白頭發了,我一樣還是看不厭,還是跟當年初次看到你一模一樣,一眼看到,就喜歡得不行,喜歡到此生再不會不喜歡了。」

  「原來你也會說這些情話啊。」

  「哈哈……情話自然是會說的,只是以前總以為天底下最好的情話,就是跟你一起走到了今天,還能讓你知道我比初見鍾情更喜歡你。」

  被緊緊牽著手的婦人停下腳步,嗚咽抽泣,很沒有一位女子母儀天下該有的風範。

  他也跟著停腳,試圖伸手幫她擦拭淚水。

  但是他最終倒向了她。

  她摟著他,雖然淚痕猶在,但眼神異常堅毅,壓低聲音說道:「走了也好,你總算可以安心歇息了。我會幫你看著這大好江山,幫你看著坐在龍椅上的篆兒……」

  ……

  才步入祥符二年,就傳來一個天大的噩耗。

  離陽王朝的開春,舉國上下皆縞素。

  偌大一座太安城,更是處處可聞哭聲。

  然後,一名當了二十多年皇子和只穿了才一年太子蟒服的趙姓年輕人,名正言順地穿上了那件王朝獨一份的衣服,君臨天下。

  年輕的一國之君,穿著無比合身的嶄新龍袍。

  高高坐在那張椅子上。

  他在滿朝文武行跪拜大禮之時,面無表情地跟歷代皇帝一樣舉目望向遠方。

  皇帝這時候本該是虛手一抬,不失禮儀地沉聲說一句「眾卿平身」。

  但是他沒有急著開口。

  他眯著眼,盡情欣賞著殿內殿外黑壓壓的跪拜身影。

  他不說話,就沒有人可以起身。

  因為從現在起,離陽皇帝就是他趙篆了啊!

  他有意無意瞥了眼西北方向,嘴角不易察覺地微微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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